「也許,我真的經歷過這樣的日子。」
「那今生,我必不會讓它成真。」
少年偏著頭望著我,語氣裡滿滿的篤定。
「你等著我,可好?」
我沒有說什麼,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。
我早已不會對任何人抱有期待。
但終究不忍心親手掐滅如此赤誠的心意。
他的路途還很長,也許歲月漸長,便會忘記當初的諾言。
玄逸卻仿佛得了鼓勵一般,起身隻一步便跨過了那條鴻溝。
他如此輕而易舉地,就來到了我的世界。
12
王爺終於宿在了嫡姐屋裡,赤芍便在院中發了一夜的脾氣。
翌日請安的時候,她眼睛紅紅的,卻依然仰著高傲的小臉,坐得筆直。
將軍府裡唯一的女兒,哪裡受過這等委屈。
我與王爺討了馮昭昭過來同住,她的手臂上透過薄紗幾道紅痕隱約可見,想是在赤芍那裡必定是不好過的。
王爺夾在嫡姐和赤芍間左右兩難。
今日去了她這聽琴,明日又陪了她去騎射。
宅邸也因此而煩擾不休。
長姐聽了嫡母的教唆,終於搬出了正室嫡妻的權勢罰了赤芍幾次。
赤芍便寄信給娘家哭訴,兄長一道道折子遞上,明裡暗中都是為小妹不平。
隻是短短一年時間。
嫡姐從謫仙一般的女子,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怨婦。
赤芍也失了初來時的明豔恣肆,眉眼中皆是因憤怒而生出的狠絕。
她那一貫不饒人的嘴每每都直刺到嫡姐最軟弱的地方。
說她體態豐盈,又喜跳舞,合該是像楊貴妃一樣。
嫡姐的驕傲被刺得體無完膚,在一日日中消沉了下去。
她日漸少進餐飯,也不再說話,任由著赤芍盡情冷嘲熱諷。
她消瘦了,但也憔悴了,眼下藏不住的深深烏青。
仿佛盛放的花朵一瞬間地枯萎。
王爺來看過了幾次,但隻是略坐坐便走了,相隔的時間變得越來越久。
色衰而愛弛。
就是嫡姐這樣的驚鴻之姿,也逃不過宿命的結局。
她遙遙地望著窗外,期盼著一個不愛了的男人回心轉意。
可留給她的唯有長寂的院落。
終於,在一個月明的夜裡。
她悄悄地換了當年的那件舞服,投了池塘。
那池水本不甚深,隻及腰間。
若不是存了死志,是斷然不會被淹死的。
翌日,她那張曾姝色京華的臉,早已被池魚咬得面目全非。
或許,是她終於想通了。
但終究為時已晚。
妃嫔自戕是大罪,所以四王爺福晉隻是死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症。
王爺把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夜。
沒人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麼。
徐赤芍的院落也第一次冷了下來。
她自知做錯了事,卻依然倔強地流著淚,站在王爺的書房門口。
卻被管事太監好聲好氣地送了回來。
13
處理完嫡姐的喪儀,王爺被紛繁的家世所累,奪嫡之事也漸漸力不從心。
幾次誤了朝堂之事,還被皇上斥責。
偏又在這時,赤芍兄長徐青松卻因軍心不寧吃了敗仗。
王爺腹背受敵,心中自然有氣,便全盤傾斜在這位心腹身上。
赤芍便在王爺門前為兄長求情,眼裡噙著淚,卻仰著頭不肯掉下。
王爺不欲見她,她便在庭前長跪不起。
隻是不多時便忽然暈倒,太醫診過,毫無意外的是有了身孕。
王爺並沒有說原諒她,卻也不再苛責。
府中終不能沒女主人。
王爺與德妃商議屬意立我為福晉。
我實在不願再卷入紛爭,幾番推卻。
但終究無法忤逆德妃的意思。
進宮謝恩的那一日,見過禮後,王爺又匆匆地去了皇上的養心殿商議。
我獨自一人,徘徊在熟悉的宮道上。
忽而看到,不遠處便是空著的景仁宮,庭前稀落。
我讓隨行的僕從守在門口。
獨自踏入了這個囚禁我畢生的地方。
腳下丈量的每一方磚,都是前世踏過無數遍的。
我推開了殿門,卻看見了一個人。
竟是玄逸。
他仿佛是喝了酒,神色哀傷地坐在桌旁。
我走過去查看,卻冷不防被他拉住。
玄逸把我抵在了牆邊,眼角明顯有了紅痕。
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,深深地吸氣,仿佛要記住我的味道一般。
我掙脫不開,又不敢喊人,隻能低聲厲言:
「你瘋了嗎,我是你的長嫂!」
他不答,隻把我禁錮得更深。
我氣急,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。
他這才垂下頭,深深地看進了我的眼。
「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夢嗎?」
「在臨死前,我悔恨不已,為何沒有早一步去你家提親。」
「那日春日宴,明明是我先見到你的。」
「所有人都去圍著五哥,隻你獨自一人悠遊自在。」
「我當時就在想,你坐在那裡,看著端莊嫻雅,原來竟是個闲散的性子。」
「想鼓起勇氣與你說話,你卻朝著四哥走去。」
我忽然憶起,那一日,身後總是有似有若無的注視。
我以為是王爺,卻是玄逸。
他松開了一點點,似乎想看清我的神色。雙手卻依然禁錮著我的肩膀。
「我恨,為何眼睜睜地看你嫁給了四哥,一世如此艱辛。」
「為什麼,明明隻差一點點。」
「為什麼,時至如今你依然不願等我,還要去做他的嫡福晉。」
我答不出,仿佛活得久了,這些年的失望與掙扎,期冀與割舍,都積攢得太多太多。
細細碎碎的心意,如何能盡數說出。
我隻能一言不發地掙脫出來,匆匆逃離。
離宮的路上,我親自吩咐了翦雪:
「六王爺醉了,恐受了涼。你們留下幾個人伺候吧。」
翦雪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。
看著她遠去的身影,我內心異常平靜。
我曾近乎完美地站在權勢的巔峰,卻不是自己的本心。
這一世,我不想違背心意,再卷入誰的紛爭。
或許有一日,我可以逃出牢籠,去看看那些未曾見過的河山萬裡。
14
玄逸果然有了籌謀。
他本就是皇上寵愛的兒子,說的話自然頗有分量。隻是為徐青松求情,便輕而易舉地消解了他的罪責。
而後,玄逸更是親請去了西南邊陲,不但安撫了徐青松,帶著他一道奇襲了邊藏的大營。
我才知道這些年來,他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布局,把前世支持王爺的朝臣一一拉攏。
德妃本就愛重幼子,如今見他這般,便也暗中把放在王爺身上的心思,全盤分與了他。
兩股博弈的力量,扭結在一起,一觸即發。
王爺這般深算的人,自然不甘落於人後。
可終究不支,慢慢落了下風。
赤芍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來。
王爺的眉頭也漸漸緊鎖。
答案顯而易見,與前世別無二致,這個孩子定然留不得。
赤芍的兄長如今是王爺的肱股之臣,頗得王爺倚重,女胎倒也罷了。若生下的孩子是個男胎,終將是個不小的隱患。
那日進宮,德妃便早早地給我備了藥。
讓我成為嫡福晉的代價,就是親手了結了這個孩子。
我生生拖了幾個月,直到一切時機成熟。
我端著藥碗進了赤芍的屋子。
她見了我,一臉的驚懼。
「你要做什麼,這是王爺的骨血。」
「你要是敢胡來, 我哥哥絕不會放過你的!」
見我不應聲,她又突然軟了下來。
「不是我……不是我害死了你姐姐。」
「我是真的沒想到,事情會變成這樣。」
「求你,不要傷害我的孩子!」
我看著前世一貫傲氣的赤芍, 如今蜷縮著, 低聲懇求。
慢慢地伸平了手, 把碗裡的藥悉數傾倒在地。
「想殺了你的孩子的,從來都隻是王爺。」
「沒有我,還會有別人。」
「不……不……王爺, 王爺那般愛重於我, 他不會的, 不會的!」
她近乎瘋狂地否認,眼淚奪眶而出。
我有些想笑,笑她的前世今生, 都是這般痴心錯付。
「隨你信與不信。」
「我在角門備了車轎,若是想保住你的孩子,便快些走吧!」
說完,我無視了她的追問,徑直起了身。
有些事, 終究還是要她自己決斷。
15
又是一年的春和景明。
京中奪嫡的風聲, 終於定了下來。
王爺被下獄的那一夜。
我在自己的院落放了一把火。
火光衝天, 把京城的一隅天日映得通亮。
世人皆道,四王爺的嫡福晉深情痴心。
勢敗之日, 竟先一步隨夫君而去。
翦雪氣得白了臉,手上絞著的帕子,險些都被她撕爛了。
「(「」而是變賣了它, 帶著暉兒一起遠赴了江南。
我換了名姓, 改成了母親的姓氏。
盤了一間快要倒閉的字畫鋪子。
賣些名家的臨摹,也賣自己寫的墨寶。
漸漸地,竟有了名聲。
都相傳江南有位姓姜的女子,極擅「二王」, 行書遒勁,筆走遊龍。
不少人聞名而來, 重金求字。
一日,我的鋪子前來了一位貴客。
通身的氣派, 都與這個古樸的小城格格不入。
他一個人進了屋子, 開門見山,又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跟他回去。
「如果你願意,我……我可以把位置傳於暉兒。」
我笑著拒絕了,轉身從玲瓏櫃的深處取出了一個卷軸。
是早就備好了, 恭賀他不日將繼承大統的賀禮。
他的身影有些落寞。
在門前踟躇了一陣,但終於離開了。
我望著他的身影漸遠, 終於消失在街角。
當真從來沒有動過心嗎, 自然是有的。
隻是我早已知道, 這並不是人生的全部模樣。
暉兒牽著翦雪的女兒,站在了我的身邊, 好奇地問道:
「娘親, 你在想些什麼呢?」
「娘親在想,暉兒長大了想做些什麼呢?」
我笑著點了點他的鼻子。
暉兒歪著頭,有些認真地想著。
「暉兒想去很多很多地方,去看看是不是如徐霞客書裡所寫的一樣。」
「娘親要不要同暉兒一起?」
我笑著俯下身, 攬住了他稚嫩卻挺拔的肩臂。
「好,暉兒帶上娘親,我們一起去看看!」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