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雖然這樣說著,但最後也隻給我倒了一小盅。
酒的味道很不好。
嗆、辣、難以下喉。
咽下去的那瞬間,從喉嚨直接燙到心窩處。
燙得我劇烈地咳嗽了起來。
小姨哈哈直笑。
她一邊給我順背一邊吐槽我不行:
「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,你外公的蟲草酒,我一次能喝半斤。」
剩下的半斤是溫女士喝的。
那一年小姨出國留學。
那一年溫女士嫁給了沈先生。
次年,有了我。
溫女士不顧所有人的阻攔,放棄事業當起了家庭主婦。
五年後,她後悔了!
小姨用毯子,將我和她一起裹住。
她摟住我,像小時候那樣。
「我應該早點回來的。」
「淺淺,是我沒有保護好你!」
我的鼻子有些酸。
靠在小姨肩上,被她輕輕拍著晃著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睡了過去。
等到醒來,天已經大亮。
小姨在客廳裡搗鼓著什麼。
「醒了?先去吃東西。」
「這是什麼?」
「鎖!」
小姨買了十把鎖,各式各樣的。
等我喝完粥她就拉著我去挑。
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,但還是順著她的意挑了四種。
然後她就拿著教程對著我臥室的門開始安鎖。
「等我把這些鎖安好了,鑰匙全部給你。」
「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把鎖全部鎖上。」
「誰也打不開,誰也別想打開。」
「以後這裡也是一個除了你自己,誰也進不去的空間!」
我怔了下,愣愣地看著她。
我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幼稚的事。
一時間覺得有些好笑。
可嘴角還沒揚起,卻又覺得眼眶發燙。
小姨說是她沒有保護好我。
可我本就不是她的責任。
她沒有義務照顧我。
但是,在我第一次出事的時候,她辭掉了國外心儀的工作,義無反顧地回了國。
那一年我十一歲。
沈先生帶著我去找溫女士一起過春節。
開門的不是溫女士,是一個男人。
他穿著家居服,頭發還未吹幹,疑惑地問:「你們是誰?」
沈先生失去了理智,和男人扭打在一起。
直到溫女士出來。
一盆冷水澆在我們身上:
「我帶朋友回家還要經過你的同意?且不說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,就算有什麼,跟你又有什麼關系?我們已經離婚了!」
「你們走吧,這裡不歡迎你們!」
我和沈先生被掃地出門。
到了家,他陰沉著臉看我:
「一句話都不知道說,難怪你媽連正眼都不看你!」
「沒用的東西!」
數九寒冬,鵝毛大雪,他把我關在了門外,讓我好好反省反省。
他難受,他借酒澆愁,他忘了我在外面。
等到外婆給他打電話,問起我,他才猛然想起。
而我已經暈倒在了雪地裡。
那一次我差點沒有救回來。
外婆按著溫女士來看我。
她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。
「我首先是我自己,其實才是她的母親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要生下她?」
「我也後悔了。我不能後悔嗎?」
「你不能!你已經生下她了,你就必須對她負責!」
「那她呢?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,我為什麼還要浪費我的母愛?」
「啪!」
那是外婆第一次打溫女士。
打完之後她自己都在顫抖。
也是因為那一巴掌,直到外婆去世,溫女士都沒再見她。
8
到小姨家的第四天。
是我去見心理醫生的日子。
沈先生卻帶著溫女士找上了門。
他開口就是興師問罪:「沈淺,你鬧夠了沒有?你明明知道你媽現在受不得氣,你還這麼不懂事?」
「跟我回去,好好跟你媽道個歉!」
我抿了抿唇,垂在身側的手握緊。
「然後呢?」
「什麼然後?」
「這十三年,溫女士您一直說我認錯了人,說您不是我媽媽。沈先生您也一直覺得是我阻礙了您和溫女士復合。」
「現在我遷出戶口,改了姓,也離開了。」
「不應該遂了你們的願嗎?」
「為什麼還要來找我?」
沈先生似乎並沒有聽清楚我在說什麼,而是愣愣地看著我:
「你稱呼我們什麼?」
溫女士卻先一步繃不住了。
她惡狠狠地瞪著我:
「你以為我願意是你媽媽?可你偏偏流著我的血,偏偏就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!」
「我並沒求您生下我!」
「沈淺!」
「我現在叫趙淺。」
「趙淺?哈,你憑什麼姓趙?因為你,我和我母親決裂,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,你憑什麼跟她姓?」
「可是,是您自己不回來的,沒有任何人攔著!」
「都是因為你……」
我決絕搖頭:
「不是因為我!」
「就是因為你!」
溫女士大吼,漲紅了臉、目眦欲裂,失去了所有體面。
「你就是欠我的,我生下你、養育你,你不知好歹,你就是欠我的!」
「那需要我割肉還父,削骨還母嗎?」
「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嗎?」
是啊,即使哪吒拋卻肉身,靠蓮藕重塑,他的父母依舊是他的父母。
「那算了,不還了。」
「你什麼意思?」
「反正你們已經覺得我欠你們很多了,也不差這一點。」
我面無表情地說完,砰地關上了門。
屋子外,咆哮聲、咒罵聲、拍門聲,不絕於耳。
我強裝的鎮定消失殆盡,踉跄著進了自己的臥室,將小姨給我安的鎖一把把鎖上,又拉起被子將自己罩在裡面。
黑暗、束縛的環境並沒有讓我獲得任何安全感。
心上仿佛壓了一塊巨石,慢慢擠出我身體中的所有空氣,讓我窒息。
我要喘不上氣了。
我顫抖著手摸索著。
終於在枕頭下摸到了那把美工刀。
劇烈的疼痛從手腕處傳來。
溫熱的血液流出。
成千上萬的生機湧進我的體內。
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。
不夠,不夠……
陶醫生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,三明治隻是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溫女士是在遷怒於我。
因為跟沈先生相比,傷害一個孩子的成本更低、代價更小。
外婆說淺淺沒有做錯。
淺淺已經比溫女士小時候厲害很多了。
淺淺隻是任性了一次。
大人都可以任性,為什麼小孩子不可以?
小姨說都是溫女士的錯。
相夫教子是她選的,全職主婦是她要當的。
「是你自己非要沒苦硬吃,立賢妻良母的人設。」
「沒立住,又要凹被全世界薄待的形象。」
「你拿一個五歲孩子偶爾的錯誤懲罰了她十三年。」
「五歲,你五歲的時候還嚷嚷著要隔壁阿姨給你當媽媽呢!」
「那你是不是應該下十八層地獄?」
「五歲的孩子,三觀尚且沒有完全建立,他們的一言一行都來自父母的言傳身教。」
「你不考慮是不是你們的教育出了問題,該如何去糾正引導,卻想著報復。」
「你一個成年人,去報復一個五歲的孩子!」
「溫雅,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可怕的人嗎?」
9
睜開眼,我茫然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。
外面是小姨的咆哮聲:
「淺淺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,你能不能行行好,放過她?」
「不就是扔了一塊你做的三明治嗎?」
「你還把她從車上扔下去過!」
「還不夠償還?」
「非得還你一條命?」
小姨的聲音裡滿是怒火。
我卻聽到了些微的顫音。
終究還是嚇到她了。
我張了張嘴,喉嚨裡卻像卡了棉花,一個字都吐不出來。
後遺症。
我知道我可能會有兩三天說不出話來。
病房外的爭吵還在繼續。
溫女士尖聲大叫:「我怎麼知道她會自殺?我已經放下面子主動來找她了,是她要跟我斷絕關系,還鬧出自殺的戲碼,她怎麼不幹脆死了算了!」
「啪!」
「你打我?」
「打你怎麼了?」
小姨一聲冷笑。
「自殺,你可真看得起自己?憑你也能讓淺淺自殺?」
「她隻是受不了身體裡流著你們的血,這讓她重壓加身、呼吸困難。」
「你以為如果她可以選擇,她願意被你生下來?」
「你……」
「夠了!」
溫女士還想說什麼,被沈先生一聲重呵壓了下來。
他的聲音很沉,仿佛壓抑著洶湧的情緒。
他問:「這是第幾次?」
「溫柔,你們沒讓我找到她的那半年,是不是發生了什麼?」
10
這十三年。
相比較溫女士從頭到尾的冷漠。
沈先生對我是溫情和冷漠參半。
無論如何,我畢竟是他帶大的。
他會告訴我,溫女士隻是生他的氣了,其實還是愛我的。
他也愛我。
他會給我過生日、開家長會、參加我的親子活動。
他會給我帶禮物、買衣服,甚至帶著我去工作。
但這些都是有條件的。
我得去把溫女士哄回來。
如果我完不成,那我就是個沒用的廢物。
很小的時候我不太分得清真的父愛和帶著條件的父愛。
我隻知道,我隻有爸爸了。
如果連爸爸也不要我,我該怎麼辦?
於是我討好他、滿足他。
他讓我守在酒店門口一夜,我就一步都不敢挪。
他讓我去拉住溫女士,我即使被溫女士推開百次,摔得頭破血流也不敢停下。
他讓我生病,我就必須生病。
他讓我跳下池塘,即使天寒地凍,我也會往下跳。
……
很疼、很累。
他會罵我,也會打我。
但事後他也會照顧我、補償我。
就為了那絲絲甜,多大的苦我都吃得下。
直到溫女士差點跟別人結婚。
他把我從車上推下去,冷冷地看著我:
「你媽不會回來了,那你還有什麼用?」
他揚長而去,我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突然就松了口氣。
我沒有用了。
所以我不用再討好任何人,不用再補償任何人了,對不對?
那我可不可以不活了?
活著有些累!
在他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,小姨沒有告訴他。
她冷笑著將沈先生和溫女士全部轟走。
又過了很久才進病房。
我衝她討好一笑。
她的眼眶瞬間紅了。
「疼不疼?」
「你可真下得去手。」
「四刀子,皮肉都割開了。」
我搖搖頭,拉著她的手晃了晃。
不疼的。
那時候根本就感覺不到疼。
現在雖然麻藥勁過了,但也不是不能忍受。
11
在我住院的這段日子,小姨寸步不離地守著我。
沈先生來過幾次,想要見我,都被小姨擋在了外面。
於是溫女士也來了。
她覺得很可笑:
「小孩子博取關注的把戲,你們還真信了?」
這話再一次讓小姨跟她大吵了起來。
難得地,沈先生拉住她:
「你少說兩句。」
「裡面躺著的是我們的女兒,你就真的不心疼嗎?」
溫女士怎麼可能心疼?
她隻會因為沈先生語氣裡的質問而委屈,然後更討厭我。
她罵了沈先生,罵了我,揚長而去。
這一次沈先生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追上去。
而是怔怔地問小姨:
「這麼多年,我是不是做錯了?」
這一句話讓小姨沉默了很久。
「沈南川,你真的是一個很勇於承認自己錯誤的人。」
「可是,你為什麼一直在錯呢?」
出院那天,沈先生也來了。
他溫聲說要帶我回去。
我垂著眼眸沒看他。
小姨把我護在身後,面無表情地跟他對峙著。
然後溫女士突然出現。
抬手就要去打沈先生身旁的女人。
那女人穿著職業裝,長發盤起、妝容精致。
是沈先生的秘書。
沈先生沉著臉攔住溫女士:
「你鬧夠了沒有?」
溫女士大吼:「這就是你說的重新開始?一邊哄著我,一邊跟別的女人曖昧不清?」
「什麼曖昧不清?你不要胡說八道!」
「那她是誰?」
「她隻是新來的秘書。」
「秘書?往你懷裡鑽的秘書,還是往你床上爬的秘書?」
「溫雅!夠了!」
沈先生臉上有尷尬,也有惱羞。
他看了我一眼,欲言又止。
終於明白今天肯定帶不走我。
於是他不再糾纏,轉身離開,對秘書說:「我們走!」
溫女士愣住了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