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
本就單薄的袍子一撕就裂,幹涸後黏在袍子上的傷口被重新蠻力撕開,鮮血又流了出來。
我想逃,想躲,可蘇雨遮死死地壓著我,不許我後退分毫。
知道了會發生什麼,我不再掙扎。
「你在期待什麼?」
蘇雨遮的手伸向腰帶,抽出一根很長的鞭子,啪地往地上一甩。
「你以為還能回到從前嗎?我嫌你髒!」
鞭子舞動起來的破空聲撕裂屋子的靜謐,抽在我後背的那一刻,我才知道,這不是普通的鞭子。
是我做暗衛首領時,為審訊囚犯特制的鞭子。
看著雖細,內裡卻纏繞著鐵絲,抽在身上宛如挫骨剝皮,沒人能挺得過五十下。
可蘇雨遮不隻要我疼,他還要羞辱我。
他要我一邊向牌位懺悔磕頭,一邊受刑。
頭一遍又一遍地重重磕在地上,後背的疼痛好像將我淹沒,我顫抖著張嘴,吐出話來。
「是我的錯,我下賤,我活該。」
「我不配得到你們的照顧!」
「我對不起……我對不起你們!」
我一句比一句喊得聲大,額頭落在地上,我還想要更多的疼。
一切罪孽皆在於我,如果我一開始就態度強硬,沒有跟他回月宗,這一切就不會這樣。
眼淚順著我臉頰滑落,我想我真的錯了。
「對不起,陸庭雲……不得好死……」
這句惡毒的詛咒沒能順利出口,我的嘴被蘇雨遮的唇死死捂住,他掐著我的脖子,好像要將我吻到窒息。
那雙看向我的眼,竟然沉浸著滿滿的悲傷。
是我活該,可是……我也好傷心啊。
明明一開始的時候,我隻想讓木木活下來,我甚至都沒想過讓自己活啊。
眼前漸漸變得模糊,不知從哪聚了點力氣,我推開蘇雨遮,嘔出了一大口血。
暈過去的瞬間,我聽見有人在說話。
「宗主……還不成啊,再猛烈些!」
16
我還是沒有死。
求生的時候事與願違,求死的時候,也不能得個幹脆。
蘇雨遮開始頻繁出現,之前灌下的藥讓我很疼,他動不動就要灌我一碗。
隻要興起了,就會對我用刑。
冒著寒光的針一點點刺進我的手指,從我手背上冒出個針頭,又被殘忍地推回去。
我才知道十指連心並非虛言。
經脈被毀了,我知道我再也握不了劍了。
夾棍收緊的時候我會疼得感受不到腿的存在。
蘇雨遮問我這是什麼感覺。
什麼感覺?
我笑出聲,是想死的感覺。
可是我說,其實也還好,沒什麼大不了。
蘇雨遮就一邊大笑,一邊讓行刑人盡全力,說我是暗衛出身,會抗刑,不會在乎這點痛。
骨頭裂了,腿斷了。
我就不能走路了。
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得我滿身都是血,撕扯開我的皮肉,然後疊上一層又一層的疤。
身體裡的毒發作時,我一個人臥在牢房裡發霉的稻草上。
我不想顫抖,可我忍不住,那些疼從骨頭縫裡冒出來,糾纏著我,讓我痛不欲生。
好像,好像有人抱著我入睡,替我平復內傷,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。
最令我難忘的,是京城初雪。
蘇雨遮把我拉到外面,讓我三步一叩首,走滿整個皇宮。
我拖著傷腿,走了一整夜。
雪落在紅牆上,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。
我走到下半身完全沒有知覺,走到大雪淹沒整個皇宮。
倒下去的那一刻,我忽然想起來,在借月山的時候,蘇雨遮曾經跟我說過,他說等我好了,他會和我一起看雪,一起賞月,一起喝酒。
我平躺在地上,透過漫天的大雪,去看天上孤孤單單的月。
好冷啊。
「陸大人冷嗎?」上方傳來蘇雨遮的聲音,我活動著僵硬的眼球,努力去看他。
忽地,一壺熱酒澆了下來。
滾燙的酒直直倒在我的傷處,我猛地掙扎一下,死死捂住嘴,嘶吼還是從喉嚨裡鑽出來。
寂靜的深宮,回蕩著我的慘叫。
疼……好疼……
蘇雨遮立在一邊,整個人似乎要和雪融在一起,他靜靜地看著我在地上翻滾。
我的心好疼啊……
疼得我想死了。
這麼長時間以來,我第一次,第一次起了真真正正的死意。
我撐著手臂,一點點爬過去,顫抖著手抓住蘇雨遮的鞋子,勉強出聲。
「蘇雨遮,你殺了我吧。」
17
他們說,是皇上把我抱回來的。
皇上……也就是蘇雨遮。
我眼前已經花白一片,隻是坐在床頭,小太監好像還說著什麼。
但我身體虧空得太厲害了,不凝神根本聽不清。
蘇雨遮從後面過來,我下意識就往後躲,沒躲過,被人攥住手腕,拖了過去。
「別跟我鬧脾氣。」蘇雨遮卷起我的褲腿,往我腿上塗藥。
冰涼的觸感激得我一抖。
治好了有什麼用?再接著打嗎?
我抱住膝蓋,「陛下不必如此,臣現在還死不了,您接著用刑就好。」
其實我也奇怪。
之前我為救蘇雨遮,將身上壓制劇毒的毒針全部逼出體外,已是時日無多。
怎麼如今還有力氣活著?
「不會了,」蘇雨遮語氣還強硬著,「暫時不會了。」
我沒心思糾結他話裡的內容。
但暗衛的直覺讓我感到了一個熟悉的氣息。
是……是天樞!
電光石火之間,長劍出鞘,三兩下挑開上前護駕的侍衛,直逼蘇雨遮胸口。
我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,一把推開蘇雨遮,自己迎了上去。
「不!」
長劍穿過我的胸膛,我忍著胸口的涼意,強凝聚起力氣,看向蘇雨遮。
我想說,如此便算我償還所有了吧。
能不能放過我,讓我死了算了。
眼前的迷蒙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散去,我轉過頭,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看清蘇雨遮的臉。
他死死捂著胸口,在我被刺的瞬間,嘔出一大口鮮血。
血淋在我臉上,我一時有些發懵。
這才發現,蘇雨遮的臉色如同白紙,整個人極度憔悴,看起來比我還不像活人。
他接住我軟倒下的身體,聲音裡竟全是顫抖。
「你擋什麼?你算什麼東西替我擋?我用著你嗎?」
「太醫呢?去叫太醫啊!」
「我……」
我咽下口中不斷翻湧的血,急切地摸他的手。
指尖觸摸到皮膚,一片冰涼。
我一時分不清,是他的體溫更低,還是剛被雪凍過的我更冷。
可是,明明不該是這樣的,蘇雨遮不該如此羸弱啊。
「你……你的身體……怎麼了?」
我著急追尋一個答案,但蘇雨遮一味躲避我的眼神。
鋒利的劍已經刺穿了我的身體,血不斷湧出,蘇雨遮的口吻從一開始的嫌棄,轉向了驚恐。
那雙手死死捂著我的胸膛,蘇雨遮整個人都在顫抖。
「沒事的,你死不了,我還在呢,你死不了。」
我終於察覺出幾絲不對勁。
什麼叫他在,我便死不了?
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,蘇雨遮扣著我的手腕,長出一口氣。
「你等著,我可以救你……」
蘇雨遮離開片刻,又端過來一隻碗,像之前那樣硬灌進我嘴裡。
不知何時恢復的味覺讓我一下就嘗出了濃重的血腥味。
這是血!
我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惶恐。
我扯過蘇雨遮的手腕,一把扯開他的袖子,那半截小臂上,全是密密麻麻的傷口,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,正淋漓著鮮血。
「你……」我喉嚨發堵,渾身又開始染起熟悉的疼痛。
如今我細品之下,竟發覺這疼痛透著暖意,好似在一點點修復著我的經脈。
我猛地抬頭。
難道這麼長時間裡,我以為喝的毒藥,其實都是蘇雨遮的血?
我大力推搡著蘇雨遮,想問個明白。
蘇雨遮被我推了一個踉跄,臉上終於起了慍色。
「你鬧什麼!陸庭雲,老子告訴你,我因為你一無所有,你必須陪在我身邊!必須!」
「你想死,不可能!這輩子我們都會綁在一處!生生世世,你都推不開我!」
他一口幹了那碗血,掐著我下巴,全都灌了進來,眼角卻滴落了一滴淚。
那滴淚落在我臉上,灼得我心口痛。
他抱緊我,小聲呢喃。
「我隻有你了,庭雲,你推不開我的。」
我窩在他懷裡,腦中靈光一現,所有的不對勁都對上了號。
一瞬之間,我忽地懂了蘇雨遮的所作所為。
南疆有一種救命蠱,能把將死之人救回來。
但前提是,需要人向死而生。
隻有身中子蠱者身體破敗到極點,精神到崩潰的臨界點,心中生出死意,便可以以母蠱者為引子,將子蠱者重新拉回人間,共享母蠱者的生命。
之前我為助蘇雨遮逃走,自行撤了毒針,雖恢復了內力,但沒了針的壓制,不消三個月,就會毒發身亡。
可我卻沒有。
隻是因為,蘇雨遮給我下了蠱。
我抬頭看蘇雨遮,他那樣的憔悴,一頭烏黑的發中,藏著幾縷雪白。
我忽然笑了。
這世上,怎麼會有這樣傻的人呢?
原來這麼多時間以來,你在恨我,也在救我。
原來,蘇雨遮想跟我一起死。
原來,我隻要這樣, 便覺得夠了。
我幾乎要哽咽,蘇雨遮按著我胸口不斷冒血的傷口, 嘶吼出聲。
「太醫怎麼還沒來?快去叫啊!」
我重重閉上眼睛。
蘇雨遮想讓我活,可我卻不想了。
短時間裡江山易主, 民必人心惶惶。
若這蠱真成了,我與皇上共享生命, 便成了皇上的軟肋。
這於天下何義?
陸庭雲前半生已經是個不得見光的暗衛, 活到一半背負了個魅惑君主的罪名, 如今又與新皇糾纏不清,這……
如果可以, 我本不願意活成這樣。
我睜開眼,仔仔細細地看蘇雨遮。
這個蠱從種下到生效,子母蠱者性命相連, 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解除。
我知道, 我是掌管暗衛的首領, 知道這些見不得光的法子。
「蘇雨遮, 」我推了推他, 「太醫走得好慢, 我好疼,你去把他拎過來, 好不好?」
蘇雨遮兩手都沾著我的血,他胡亂點頭, 真的起身去了。
我盯著他的背影, 小聲道:「陸庭雲累了, 想幹幹淨淨地走。」
蘇雨遮猛地回頭,而我抓起天樞的長劍,對準了自己的心髒,深深地刺了進去。
整個屋子都靜了。
「陸大人,我從前竟不知你爪子這麼鋒利,怎麼,現在還在回味嗎?」
「蘇終」「你做什麼?為什麼要這樣?」
「不為什麼,」我抬起手,第一次摸他的臉,「不管你因何奪得這皇位,但黎民無罪,你要做個好皇帝。」
蘇雨遮看著我,眼眶紅得像兔子, 他瘋狂地尋找子母蠱之間的聯系,但都因為我一刀刺穿了心髒而於事無補。
他終於哭了,眼淚一滴滴地掉。
「我努力勸說自己放下仇恨了, 如今你也受夠了懲罰, 」他哽咽著, 攥著我的手,「明明馬上就可以了, 你……你難道不知道嗎?我是真的愛……」
我用盡最後的力氣,捂住他的嘴。
「老蘇, 沒想到你也有被我欺負哭的一天啊, 作對半生, 我贏了。」
愛字未能宣之於口,便算作最好的結局。
可你終究不知道,我想要什麼。
或許,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。
但是我不想再繼續了。
終於,我閉上了眼睛。
蘇雨遮,這回換你長命百歲吧。
本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