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摸了摸臉,一片濡湿。
拆開布包,裡面包著的——
是兩朵紅色絹花。
是夜,我站在翠花嬸門口,走來走去,不知道該怎麼開口。
就在我猶豫的時候,木門吱呀一聲開了。
看著雙眼通紅的翠花嬸,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。
「嬸子,對不起……」
一張嘴,便泣不成聲。
翠花嬸把我扶起來。
「大丫,我不怨你,剛子的心思我知道,要真叫你去了,怕是比叫他S了還難受……」
22
我把翠花嬸接到了家裡,她眼睛不好,剛子哥走了,我要替他照顧好他娘。
這幾日,村裡的氣氛都陰沉沉的,隻是再難,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。
正月二十九,寅時三刻,我準時起來磨豆腐。
二丫和小虎也來幫忙,一個澆水,一個接豆漿。
三十斤豆腐做好,劉大爺也到了。
幫著他把豆腐搬上了車,又到河邊挑了一缸水,我這才坐下來歇息了一會兒。
看了看天色,才剛到辰時而已。
撿柴、生火、做飯,洗碗,一陣忙活後,我帶著二丫和小虎去了地裡。
我在前面用鋤頭翻著地,二丫和小虎拿著簸箕在後面撿碎石子。
忙了整整一天,總算是把剩下的地開完了,回到家裡,正好趕上劉大爺來送豆子。
「大丫,我每日卯時三刻出發,你趕在那之前把豆腐做好就成。」
我一口答應下來,原先我自己賣的時候,五更剛過就得起來,現在照劉大爺的時辰,還能多睡三刻鍾。
23
在裡正家買地時,我就看過了。
我買的地雖是荒地,但規規整整,比黃土田也差不了多少。
隻是離河邊有點遠,這才按荒地的價格賣了。
地長九丈,寬四丈八尺,我學著村裡其他人的樣子,把地橫斷成八町。
町與町之間留下七條道供人走路,每條道一尺五寸寬,每町八尺八寸寬。
八町地又橫著分了一道,一共劃成十六小塊,四塊種蘿卜,剩下的十二塊,等二月上轉暖了種大豆。
蘿卜是根,種地要深。
種蘿卜需要深翻土地,然後耙平。
接著,用一擔細熟糞均勻地撒在地上,然後翻一遍土,再耙平。
最後,在地裡澆水,等水完全滲透後,撒種在土上。
我讓二丫和小虎撒種子,自己跟在後面埋土,忙活大半日,這蘿卜才總算是種下了。
24
五天之後,蘿卜生了芽。
又過了十天,天氣漸漸轉暖,蘿卜芽也成了蘿卜苗。
我帶著弟妹,一個洞一個洞把多餘的苗拔去,又到集上買了十隻雞崽。
二丫和小虎天天去地裡和山上找蟲,混著豆渣和野菜搗碎了喂雞。
三月底,蘿卜根長得有兩寸寬了,小雞S了六隻,活下來三隻母雞、一隻公雞。
一分多地,我數了數,一共長成了四百八十三株蘿卜苗。
這東西產量大,卻賣不上價錢,村裡鎮上,誰家不種上一兩分蘿卜。
我挑老的先拔下了,每日拔上二十顆。
拔下來還是背到鎮上去賣,我背大蘿卜,二丫背小蘿卜,小虎背蘿卜葉。
大蘿卜兩文錢一個,小蘿卜一文錢一個,蘿卜葉一文錢一把,每日也能賣上個十幾文。
就這樣賣了半個多月,地裡還剩下半町蘿卜,再不拔就老了。
沒辦法,隻好全都拔了出來,給劉大爺家送了兩顆,餘下的,全都洗幹淨曬成了蘿卜幹。
四町地收了三百多根蘿卜,賣出去一大半,掙了四百七十文錢。
加上這兩個多月來磨豆腐的二百四十三文錢,一共是七百一十三文。
隻是小虎和二丫年紀大了,種地又太累,吃得也多了起來。
飯裡的野菜加了又加,我們四個人一天還是要吃上一斤糧食。
翠花嬸每個月還要抓三百文錢的藥。
要不是剛子哥之前還餘下半兩銀子在藥鋪,我們怕是連飯都吃不上。
我把手裡的銅板放回櫃子,突然有些想哭。
五兩銀子,得到什麼時候才能攢下來。
25
又過了一個月,大豆也熟了。
我們三人割了一整天也才割下一半,夜裡躺在床上,疼得腰都快直不起來。
豆子割完後,用藤條一捆一捆扎起來,再慢慢搬回家中曬。
曬到豆荚幹得一捏就碎的時候,就開始打豆。
我跟劉大爺說了,讓他往後不用買豆子來,等我們家的用完了再說。
劉大爺也樂得方便,連連點頭答應。
往後三十斤豆腐,他連豆子錢一塊給我五十三文。
我坐在院子裡打豆,二丫負責掃,小虎負責篩。
忙了整整三天,一共收到四石大豆。
我在院子裡搬籮筐,一轉身,就看見二丫握著拳頭興衝衝向我跑來:
「大姐,咱家的雞下蛋了!」
三隻母雞每隔一兩天就下一個蛋,不到半個月就攢滿了一籃子。
我怕再放就壞了,挑了一個不那麼熱的日子,提去鎮上買了。
地裡又種了一季大豆。
蘿卜是沒種了,冬季家家戶戶菜園裡都種了蘿卜過冬,不比夏季還能賣出去一些。
九月中,二茬大豆也割完了。
加上之前用剩下的,一共有四石半。
要是請糧油店的人來收,一斤能收四文錢,四石半就是二千四百文。
再加上手裡的餘錢,一共是——
三千一百文。
還差快二兩銀子。
我在家裡掃了一圈,一咬牙,敲響了村長家的門。
26
去採石場交銀子那天,翠花嬸哭了一路。
我知道她在害怕,害怕像隔壁鎮的阿婆一樣聽到人說:
「來晚了。」
我們三個輪流逗她,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好。
可真見到了剛子哥,哭得最大聲的卻是我。
剛子哥的腿瘸了。
聽同村人說,是碎石滾落的時候砸的。
官差不肯叫大夫,隻把他丟在房間裡等S。
最嚴重的時候,大家都以為他活不成了,準備叫翠花嬸來收屍。
我的喉嚨發緊,胸口像被重石壓住。
想說些什麼,卻哭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一句話也說不上來。
小虎重重跪在地上,一邊流淚一邊磕頭。
「剛子哥,小虎以後給你和大姐養老。
「還有二姐和翠花嬸,等小虎長大了,讓你們都過好日子。」
小虎今年五歲,大家以為他什麼都不懂,可其實他什麼都懂。
翠花嬸也默默流淚,摸著剛子哥的腿,一遍又一遍地說:
「活著就好,我的兒,活著就好。」
隻有剛子哥笑得燦爛,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,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。
「大丫,你戴這花真好看。」
來的時候是四個人,回程的時候,是五個。
在採石場附近鎮上找了一個牛車,趕牛車的漢子問我們要去哪。
我們幾人對視了一眼,異口同聲:
「去清水村。」
「清水村,那是個好地方啊。」
一陣秋風吹過,夕陽的光輝下,我們一行人向著家的方向,啟程了。
正文完
二丫番外
1
我叫二丫,是清水村劉二的女兒。
十歲那年,大姐和姐夫把我送到了鎮上學繡活。
開繡坊的陳娘子規矩多,來她這當學徒不僅得白幹三年,還得交一兩銀子的學費。
我不想來,想在家裡照顧小外甥。
可是大姐不同意,她說家裡用不上我,還說陳娘子這工錢高,學成之後,一個月能拿二錢銀子。
「二丫,你好好學,學成了之後掙大錢,以後你姐夫要是欺負我,我就投奔你去。」
姐夫在一旁給大姐打扇子,大姐懷孕了,最近怕熱得很。
我撇了撇嘴,等姐夫欺負人,下輩子吧。
2
陳娘子有兩個兒子。
大兒子在府城讀書,我來了一個月也沒見過。
二兒子此刻正站在我對面,臉上掛著欠揍的笑。
我看著眼前被揉得亂七八糟的線團,氣不打一處來。
但沒辦法,人家是東家的兒子,我是學徒,惹不起,隻能躲著。
可陳清河就像是盯上了我。
我織布,他就搶梭子。
好好的布塌了線,隻能拆了重織。
我繡花,他就在一旁說笑話。
我不願意笑他的笑話, 忍得身子一抖一抖。
一個不留神,就扎破了手指頭。
好不容易得了一天假回去看大姐。
還沒走出門, 就被他絆了個跟頭。
我正要發火,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走了進來,一把抓住陳清河的衣袖。
「幾個月不挨打就皮痒是不是, 快跟這位小娘子道歉。」
陳清河嚇得連連求饒,我這才知道,這就是陳家的大兒子。
3
陳家大郎叫陳子安, 平日裡在府城讀書, 兩個月才回來一趟。
不知道他和陳清河說了什麼,這小子從那天之後就安分多了。
下絆子當然還是有的。
但最起碼, 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我了。
跟我一塊當學徒的杏兒說,陳二郎這是喜歡你呢。
我搖了搖頭。
喜歡一個人, 就該像姐夫對大姐一樣。
他這樣, 算是哪門子的喜歡。
4
十六歲那年,我和陳子安成親了。
定親前日, 陳清河在家門口攔住我。
說明明他跟我相處的時間更長,我為什麼喜歡他大哥。
我仔細想了很久,最後很認真地告訴他。
因為陳子安不會在人來人往的繡坊裡,絆我一個大跟頭。
陳清河眼圈漸漸紅了,好像我欺負了他似的。
真奇怪, 明明被欺負的人是我好不好。
5
陳子安中了秀才之後就沒再念書了,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, 能考中秀才已經是祖上顯靈。
娘把繡坊交給我們二人打理,自己回鄉下養老去了。
陳子安把繡坊一樓隔成兩半。
一半做生意,另一半, 開了一個私塾。
小虎也來私塾裡上了幾年學,把千字文學完後, 就S活不肯再念了。
憑著一身力氣跑去縣衙當了捕快,月月的銀子都寄回來給大姐。
說是舅舅給外甥買肉吃的錢。
6
大姐家哪裡缺他的肉吃。
姐夫雖然腿腳不好,打獵卻仍舊是一把好手。
不說野豬, 就是老虎也打過一回。
兩個外甥,小的那個跟著姐夫學手藝,大的在鎮上跟著陳子安念書。
陳大郎,現在是我兒子的名字了。
一天到晚跟著他表哥,活脫脫一個小狗腿子。
7
大外甥的兒子考中舉人那天, 大姐不行了,撐著最後一口氣等放榜的消息。
從姐夫前年去了後, 大姐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。
我從鎮上搬回家來陪著她, 但到底沒用。
大夫說, 大姐這是傷心過度。
一家子人都趕了回來,圍在大姐床前。
大姐像小時候一樣,捏著我和小虎的手,嘴巴不停地張張合合。
我靠上前去, 卻始終聽不清她在說什麼。
跟著大姐長大的大孫子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, 起身朝外面跑去。
回來的時候,把一個布包塞到了大姐手上。
大姐渾濁的眼睛裡綻放出一絲光亮,把布包放在胸前。
原本緊握著我和小虎的手砸在床上, 緩緩合上了雙眼。
一片哭聲中,我顫抖著打開布包。
泛黃的粗麻布一層一層拆開。
最深處,靜靜躺著十枚銅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