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
日復一日的同屋異榻而眠裡。
我突然有些理解了宋渺渺所說的那種安心。
於是某一夜我窸窸窣窣翻了個身,面向了小榻。
月光依舊沉靜,榻上的人影一動不動。
胸口的起伏緩慢而綿長。
似乎睡得很深。
30
我的時間是倒數著走的。
越過越緊迫。
終於等到了司昱十六年的冬狩。
天子領眾朝臣一行數千人,浩浩蕩蕩往圍場進發。
蕭術說要帶我看過了頭的熱鬧。
這熱鬧我確實平生未見。
但我來,是為一個人。
青葙一路上嘰嘰喳喳個沒完。
「小姐,我聽說這冬狩啊,對太子殿下有著非凡意義!」
宮中傳聞。
當年皇上在立儲之時多有躊躇,在殿下與三皇子之間搖擺不定。
而時年十七歲的太子殿下在冬狩試煉中一舉奪魁。
這才真正受皇上看重,贏得儲位。
自那之後,蕭術年年試煉都居魁首。
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思考的角度已然變了。
蕭術最終是在狩獵試煉中贏得儲位。
那之後的每一場冬狩,在皇帝在眾人在他自己眼中。
何嘗不是又一場角逐。
「年年魁首,到底是他想拿,還是不得不拿?」
想得出神,車簾被一把掀開,蕭術探了個頭進來。
「到了。」
我走出馬車。
馬車停留不遠處便是幢帳,再遠些便是望不盡的林木。
昨日落了雪,遠遠瞧去是點綠綴著銀白。
蕭術伸手要扶我,我垂眼看他。
空中正洋洋灑灑飄著白絮。
他腳下是剛踩過的新雪,發髻上浮著一層瑩白。
眼裡盛著盈盈笑意。
我心口沒來由一窒。
蕭術將手又抬了抬,笑道。
「愣著做什麼?快來。」
31
我到圍場時,布圍正好結束。
皇上操演弓馬,王公大臣和諸皇子都跟隨在側,率狗駕鷹遞箭。
暮色降下,圍場的熱烈氛圍絲毫未減。
眾大臣依次圍坐,皇上親自烤鹿肉分食。
酒足飯飽之後,大家自由離席。
我從席間挪了出去,朝皇帝跪下行了個大禮。
「今日去請安未曾見到父皇,惦念了一日。」
「現下才終於有了機會來請罪。」
皇上已微微有了醉意。
「初曦,你身子不好,怎麼也來了。」
我笑得誠懇。
「兒臣久聞父皇箭術神如後羿再世,一直想見識一番。」
「蒙殿下眷注,得以瞻仰父皇英姿。」
「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,兒臣心服口服!」
皇上哈哈大笑。
「你倒是嘴甜。」
說著又擺出了長輩姿態。
「既來了便好好遊玩一番,讓太子多陪著照看你一些。」
沒想到他自己把話頭遞了過來。
我趕忙接下。
「父皇既在此,殿下自然得常伴聖駕,兒臣哪敢與天爭輝啊。」
我話裡帶了兩分醋意。
「聽聞明日開始便是試煉。」
「殿下身為太子,身上寄予的是父皇厚望,自然得全心投入。」
「至於兒臣……兒臣雖是頭回見著此般熱鬧,又怎敢耽誤了殿下。」
我把情緒拿捏得到位,既試探,又不顯得放肆。
皇帝聽出了我話裡的意思,指著我笑個不停。
「你呀你,任渠那個老呆子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機靈的丫頭!」
32
蕭術就這麼遠離了試煉場。
皇帝說他年年魁首,看膩了,日後隻負責監察評判。
退了場的魁首立於不敗之地。
誰也不能借此貪圖蕭術的位置了。
我隨太子出行,自然和蕭術同住。
是夜我歇得早。
但在雪地跪了一陣,膝頭涼意徹骨。
我閉眼良久依舊沒睡著。
蕭術回得晚些。
熱氣騰騰地在我身邊平躺下。
夜裡很靜,隻餘幢帳外三三兩兩巡邏的腳步聲。
身邊的蕭術突然翻了個身,面朝了我這邊。
我莫名有點心慌。
又安靜了許久,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。
卻突然聽見身邊的人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:
「是不是挺奇怪,你在身邊時,我總能歇一歇。」
說完後似乎意識到自己犯傻了。
他又輕笑了一聲。
一隻手突然輕輕撥過了我的腦袋,淡淡的香氣襲來。
隻一瞬間我就被帶進了他懷裡。
許久之後,我抵著他的胸膛睜開了眼,一動都不敢動。
蕭術身上散著一股暖香。
我微屈的膝蓋被他的腿抵著,寒意被他身上傳來的熱度驅盡了。
我甚至沒分神去想我又猜對了一次。
隻想著,挺暖和的,這個人。
33
皇帝讓蕭術陪我。
他帶著我策馬,帶我爬上高坡。
獵場地勢高,從頂部望出去是遠山皑皑。
仿佛一眼極盡了江山。
蕭術那種自在的笑再度響起。
「初曦,有朝一日,願白雪之下再無凍骨。」
「萬裡山河,人壽年豐!」
旁人看到的是流風回雪,無盡風光。
他看到的卻是臥雪眠霜,飢寒交迫。
我無比正色地回他。
「我心正與君相似,隻待雲梢拂碧空。」
他的身上背著所有人的將來。
一定……一定不能食言!
賞完了高處風光,蕭術給我遞了把弓,帶我逐鹿。
任瑾教過我射箭。
蕭術不知,攏抱住我放弦。
一擊射中,鹿受傷奔走。
不待蕭術再動。
「我自己來!」
我取箭拉弦一氣呵成。
一連三箭均未落空。
鹿踉跄走了兩步,轟然倒地。
蕭術要扶我下馬。
我自顧一躍而下,三步並作兩步奔至獵物前。
這才回頭看他,笑得燦爛。
「殿下,中了!」
鹿旁的雪地裡有支陌生箭矢。
某道稚嫩男聲忽地傳來。
「那是我的箭!」
隻一回頭,我見到了我此次冬狩打算見的人。
九殿下,蕭尋。
前世蕭術自陳罪行,受萬民討伐。
朝堂內外群情激憤,要求把蕭術直接問斬。
隻有蕭尋一人站出來為他抗爭。
「他是我兄長!他的為人我怎會不知!」
「五哥絕非忘恩負義之人!」
他日夜跪在御書房前。
「父皇,您親生骨肉的秉性,您該最清楚!」
「五哥定然是因嫂嫂病逝受了刺激。」
「您千萬三思,萬莫下出追悔莫及的旨意!」
他是出了名的誠實。
即便沒有證據,全憑心跡,也非要直言。
最後也是靠這份直率和一雙落下舊疾的腿。
他當真為蕭術暫留了一命。
後來蕭術自掛城牆。
也是他瘸著腿去為他收斂了屍身。
「他是我哥哥,與我血脈相連。」
「即便罪無可恕,他也從未負過我。」
即便他分辨不清蕭術的對錯,也依舊循著真心全他遺容。
而那個穩穩扛住世俗流言的九殿下……
現在還是個口不擇言的半大孩子。
「傳聞良娣是個病秧子,我看怎麼不像。」
「方才我看你射箭時那等姿態氣魄,實是生平未見!」
「良娣娘娘,我想我是欽慕你了!」
「五哥來日是皇帝,自是三宮六院美人如雲。」
「若他有一日不喜歡你了,你來找我,我娶你!」
他眼中閃著明亮的光。
話說得無比真摯,卻把蕭術氣得不輕。
「蕭尋,說什麼混賬話!」
我看著眼前這個比我還矮了半頭,大逆不道嚷著要娶兄嫂的少年。
哭笑不得。
「稚子戲言罷了,殿下莫計較。」
哪知蕭尋不領情,接著火上澆油。
「我今年十四,馬上就十五了,行事皆是經過深思的!」
「出口便是真心,哪裡是戲言!」
蕭術的臉眼見著黑了。
他拉過我,擋在了我和蕭尋之間。
本該跟著蕭尋的人馬終於趕了上來。
蕭術冷聲。
「蕭尋,今年還打算墊底嗎?」
蕭尋臉色剎那間灰敗下去。
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,才對趕來的人馬道:
「走吧,試煉倒沒什麼,總得捕一隻獵物回去交差吧。」
說罷,他揚長而去。
而蕭術還緊緊握著我的手,連喚幾聲才回過神。
他看著蕭尋離開的方向,眉宇間有一閃而過的煩躁。
我沒想到蕭術當真在意蕭尋之言。
以至於我多次試圖單獨找蕭尋聊聊都未能成。
就這麼帶著滿心焦慮回了東宮。
34
蕭術依舊守在白黎殿的榻上歇息。
而我急著急著就急到了任瑾的婚期。
我趕夜工給新娘子繡了個鴛鴦喜帕。
出不了宮,總得盡點心。
哪知到了那日。
宋渺渺趕早來到宜秋宮,一身颯爽男裝。
天寒地凍。
她手裡還裝模作樣地拿了把折扇。
不知打哪要了個令牌,大模大樣地帶我出宮去參加任瑾的婚宴。
我倆沒拜帖,好在我爹在門前迎賓。
沒料到我有膽私自出宮,眼睛都瞪大了些許。
宋渺渺則一個人在旁邊演得歡脫。
「在下宋渺,今逢任小將軍大喜,特攜內子前來拜賀。」
「不料這請帖遺落在家中……」
她看看手,又面不改色補了一句。
「這賀禮嘛……也忘帶了。」
宋渺渺一進將軍府就撒了歡。
「哎呀,我早就想來看看將軍府什麼模樣了。」
「我爹常說任府就是個破爛!」
逛了一圈後又毫不心虛地改了口。
「將軍府就是將軍府,氣勢果然不同!」
她悄聲道。
「你們那演兵場旁一排劍煞是好看,我可以捎一把走嗎?」
我笑罵她。
「兵器上都有編號,少一把你也得遭殃。」
「更何況你來參加婚宴,賀禮都沒帶,還想捎東西走?」
宋渺渺理虧,啐了我一句小氣。
35
新娘落轎時,我拉住了險些玩歡脫的宋渺渺。
躲到人群裡去看。
剛站定就瞧見賀善卿接過喜綢。
步履緩緩進了將軍府大門。
任瑾事先給眾人打了招呼。
「善卿為人不拘小節。」
「成婚禮節繁瑣,若有差錯,萬莫苛責。」
「小姑娘愛哭……」
她不拘小節嗎?
她愛哭嗎?
明明前世相見時。
她毫無鋒芒,滿身溫潤嫻靜,端莊有禮。
縱使提到任瑾紅了眼眶。
也未曾落下過一滴淚。
哪知我回憶剛一壓下。
就見賀善卿腳下一絆,眼瞅著要跌一跤。
一旁的任瑾眼疾手快,一把撈過了人。
賀善卿晃了晃,總算穩住了身形。
扶著任瑾忙不迭拍了拍胸口。
一聲脆笑驟然從鴛鴦喜帕下傳了出來。
這姑娘有意思,自己倒笑著了自己。
一旁的任瑾聽了她一聲笑,也忍不住跟著笑開。
眼裡是溫情脈脈,明眼可見的歡喜。
我從來沒見過任瑾這樣笑。
他從來都不會對我露出這種坦蕩輕松隻喜無憂的笑。
鼻尖一酸,我忽然有點想哭。
「哎哎哎!」
宋渺渺吃痛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