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三日又變成了八九日。
他來了也不敢再鬧,隻靜靜抱著我睡一覺。
他大多數還是半夜來,人來時,我已經睡著了。
偶爾迷糊間會感覺到他把我抱進懷裡,箍得我生疼。
醒來時人卻不在。
我一點都不怨他。
賢妃娘娘也是病逝,我知道他害怕。
我的每一場病都看上去要S。
白黎殿的藥氣一日比一日深沉。
我有時候會在白日裡睡得不省人事。
又在晚上閉著眼到天明,不斷思索可有未竟之事。
不過這樣也好。
某一天半夜聽見了殿門開合的聲音。
我難得在醒著的時候碰見蕭術。
但我擔心過於飄忽的聲音又嚇著他,幹脆假寐。
聽見他窸窸窣窣褪了衣衫,而後上了床來。
微微抬了我的枕頭一下。
他沒急著躺下,突然把手搭在了我肩上。
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。
「任初曦,長命百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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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完了這句他才終於睡了下來。
嫻熟地從身後抱住我,把我圈在了懷裡,低聲說著話。
「快些好起來,入春了,京郊成蹊林的桃花都開了。」
「賞花的人來來往往熱鬧得很,病好了便帶你去瞧。」
說罷可能才想起來我在花謝前大概是好不了的。
自我勸慰般補了一句。
「不過也不急,時日還長,明年入春看也是一樣。」
但是我並沒有依照蕭術的希望很快好起來。
反倒反反復復拖著。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蕭術連夜裡都不再過來了。
從前的痴纏恍若隔世,像一場短暫的美夢。
但我很高興。
蕭術走的就是注定薄幸的路。
他就該如此。
六月間家裡遞來了信,道賀善卿已有孕三月。
我高興得不行,身子好了不少。
宋渺渺突然時隔小半年再次踏入了宜秋宮的門。
她看見我先是一愣,忽然紅了眼直直地垂下幾滴淚來。
「你怎麼蒼白成這樣了。」
我很想怨她這麼久都不來看我一眼。
但話到嘴邊卻成了一聲輕輕的笑。
「勞煩娘娘掛懷,病了些時日,現下已好了不少。」
宋渺渺泣聲。
「你是不是怨我不來找你。」
「沒有。」
我說沒有,是真的沒有。
「娘娘是為一年的賭約而來嗎?」
宋渺渺沒說話。
大概愧疚於我病得這麼厲害,她卻還在糾結一個落於口頭的賭約。
但我還是讓青葙去請了蕭術。
時隔月餘再見,蕭術模樣一點沒變。
隻眸色晦暗地看了我一眼,皺起了眉。
「請殿下來不為別的,隻是想問殿下一個問題。」
我給他斟了茶,他沒動。
面上波瀾不驚,隱約間帶著疏離。
「良娣且問。」
「妾身想問,殿下愛我嗎?」
蕭術倏地抬眸看了我一眼,對上我的目光後又迅速錯開。
我的問題好似把他給問住了。
他眉間更深,似乎在思考。
良久之後才硬邦邦回了一句。
「孤素來欽佩良娣。」
話說得委婉,意思卻很明白。
「多謝殿下,不送了。」
蕭術靜靜地坐了很久才起身離開。
我目送他走遠,喚了屏風後的宋渺渺一聲。
「這回娘娘可服輸了?」
宋渺渺似乎也一點不意外,聞言隻勾了勾唇角。
沒有喜悅,也沒有頹然。
自顧自坐下,將蕭術沒喝的茶飲了,這才開口。
「你不是問過我,為什麼是你嗎?」
「初曦,他認得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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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病越來越重。
林簡的頭越搖越沉。
我沒力氣下床,也睡不著覺,整日整日盯著床帏發愣。
人蔫兒得隻剩一口氣,臉色都灰敗了下去。
直到我向皇帝請求去宮外養病。
我請蕭術來了宜秋宮一趟。
他遠遠地看清了我的臉色就驀地站住,一步也不敢往我這邊挪。
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空白的表情。
他好像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來應對當下的狀況。
我問他。
「老師……是他自己讓你這麼做的,對嗎?」
為了向鄧世卓投誠。
混入豺狼虎豹中,手上是得沾著血的。
蕭術他是怎麼走到現在的?
他是怎麼裝成庸君傀儡被推舉上去的。
又在吐露野心時於此等朝局上坐穩太子之位的?
他吃了太多苦,再受不住重擊了。
宋渺渺之S壓垮了他。
因為……
是他讓孟蕊進了東宮。
聽信哭訴,讓宋渺渺給孟蕊留全臉面。
是他常罰太子妃禁足。
卻沒想到丹紗殿裡,四季都擺著奪人性命的花。
宋渺渺僅兩年就病S了。
太子殿下終於察覺到了蹊蹺。
卻發現,兜兜轉轉,罪過竟落在了自己身上。
他上一輩子。
師恩負盡,至親S別,同窗背棄,知交離散。
孑然一身奔向S亡。
如今,衛先生S了,宋相和我爹爹依舊是他的恩師。
賢妃娘娘走了,蕭尋堅定地站在了他至親的位置上。
宋渺渺救下來了,我哥哥有了活著的希望,他們會是他一生的知交。
同窗因老師之S恨他,但我還在。
受教於一人,我也算是他的同窗。
因而我也有資格給他卸下最後這一道枷鎖。
「蕭術,我知道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我不怪你了。」
我永遠不會背棄你。
前塵往事為你寫下「S」字。
我偏要一點一點擦盡。
為你重新提筆,揮灑一個完整的「生」字出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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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術沒有搭話,他的牙咬得很緊,身體筆直。
仿佛不堪一折,骨氣卻猶能支撐。
最後一子落。
過往一笑置之。
即便未能親眼得見。
我卻知道,他會走得很遠。
但我突然有些難以遏制地心疼他。
於是我對他說:
「殿下,你走吧。」
離開這裡,去走該走的路。
於是蕭術便僵地轉過身,緩緩離開了白黎殿。
我知道,他向來怕我S在他面前。
宋渺渺聽了消息也馬不停蹄地來了。
見著了我時瞪著眼睛,有些不敢相信。
「你怎麼了?」
話一出口,眼淚先落了下來。
我費力地向她扯了個笑。
「會好的,一切都會好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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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事都已了結。
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東宮。
我住進了宮外別院。
除了伺候的人,誰都不願意見。
一個月過了,兩個月也過了。
京城落了今年第一場雪,我偶爾會有些糊塗。
愣愣地看著冬雪飄落,卻忍不住問青葙。
「入春了嗎?」
青葙說還沒呢。
於是我又巴巴地問第二回第三回。
「入春了嗎?」
興致好些,我又會展望來生。
「青葙,我來世不願做人了,今生受困於方寸,去過的地方太少了。」
「來世我要做一隻鷹,先把山河遊盡。」
青葙笑著說好,給我腿上再搭一層裘毯。
拿過我握在手裡的物件。
「小姐,這是什麼?」
我也盯著看,回答她。
「是平安符。」
於是她又趕忙給我塞回了手裡,碎碎念著。
「平安好啊,平安好。」
平安好啊,青葙今生也平安著。
當初匪寇撞門的聲響太令人膽寒。
青葙的血猶在眼前。
她日日夜夜陪了我十年。
是比父兄在我身邊還久的人。
她七歲入府,選貼身丫鬟時。
在眾多年紀小卻早有老成之色的丫頭裡,隻有她抬頭看了我一眼。
她滴溜著大眼睛直打量我,見我看過去,還朝我燦爛一笑。
她是潑辣又天真的丫頭,來自民風開放的西北烏鎮。
總說自己以前成過親,要等相公來接她。
可我兄長戰S之後,西北節節潰敗。
烏鎮是第一個被邊奴屠盡的地方。
打那以後,她再也沒說過自己的小相公。
我吐血將亡之時。
她毫不猶豫地把匕首送入自己的心口,又奮力抽出。
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她心髒處湧開,她看著我笑。
「小姐,我相公S了,你也要走了,我再沒什麼值得牽掛的了。」
「與其受敵軍欺辱,倒不如痛快去S。」
「畢竟,我是將軍府的人。」
「沒有護國的本事,也該有殉國的氣節。」
在瀕S的迷惘中,我想抬手,想張嘴。
最後卻隻是無能為力地看著。
現在好了。
現在終於很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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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中旬賀善卿臨盆了,是個大胖小子。
任渠夫妻倆幾乎沒將孩子抱熱就把他連著奶娘趕來了別院。
我不願意見他們,但卻不忍心趕走我這小侄子。
他和我,一個落地新生,一個行將就木。
竟也在小小的院落中碰撞出平衡。
日子總算有了點意思,奶娘總說他像我,但我隻會取笑。
「他皺巴巴的,這麼醜。」
奶娘頗有經驗地回。
「現下還小,大些了就長開了,小公子像小姐,好看得很嘞!」
我失笑。
「怎麼像我,我有這麼醜嗎?」
把奶娘堵得回不過話之後,我卻還是認真地又問了一遍。
「真的像我嗎?」
給了奶娘臺階下,她卻還是認準了S理,依舊點著頭道。
「像啊像啊,像極了。」
啊,原來真的像我。
他很健康,日後也會很平安。
雪將化完的時候,我竟下得來床了。
白天就愛抱著小娃娃在院中曬太陽。
太陽照得暖洋洋的。
娃娃玩了一會兒便張嘴打起了哈欠。
粉嫩的小嘴裡光禿禿一片,我又忍不住笑。
「像個小老頭兒。」
這話剛說完,我忽地喉嚨一甜,立馬偏頭噴出一口血來。
饒是注意,到底還是弄髒了襁褓。
青葙驚得立馬上前來。
我不管不顧地用袖子去擦包布,忽地就沒了力氣。
強撐著讓奶娘把孩子接過去。
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時間了。
青葙哭著喊我,我突然又問她。
「青葙,還沒入春嗎?」
我等了這麼久,還沒入春嗎?
我的腦子開始昏沉,過往悉數從腦海裡劃過。
世上之事本都是因果相抵,斷魂香沒能害S宋渺渺。
我撥動了因,自然要自己去抵果。
其實都是天意,但我不後悔。
我這兩輩子好像大部分人生都圍繞蕭術這個人在轉。
衛先生總說我們是天作之合,如今看來確實。
再沒有人比我更適合當那隻扇動微風卻得以扭轉乾坤的蝴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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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起初見那日。涼亭有微風起。
他說我屬鹌鹑,笑醒了我,而後背著手走到了亭邊。
池塘裡荷葉茂盛,蓮花半放。
我偷偷抬眼打量他。
他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。
當了五年太子,也不過二十又二。
我對他累著經年的恨意。
不是沒想過親眼見見他,看看這人是什麼妖魔鬼怪。
將恨意正式落在他身上。
但如今見著了這位太子殿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