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是三頭六臂,也沒有金鍾鐵罩。
不過是個長得過分好看的肉體凡胎罷了。
肉體凡胎……如何抵住那麼多的恨?
他身上有一股似有若無。
深沉到近乎悲愴的無奈鬱氣。
這樣的人,我甚至無法將他與欺師滅祖,喪盡天良這等詞句牽扯上。
隻覺得莫名有點可憐他。
「就這麼好看?」
正沉思間,蕭術突然偏過頭,微微垂眼。
挽起唇角問了我這麼一句。
我笑了笑。
「是挺好看的。」
記憶紛雜,我抓住了重點。
突然想起那日宋渺渺認輸時說過的話。
「你不是問過我,為什麼是你嗎?」
「初曦,他認得你。」
「我進宮不多久,曾無意打開過他寢殿的暗格。」
「在裡面看到過一幅你的畫像。」
「所以一看見你,我就認出了你。」
「衛大人與你爹是至交好友。」
「我想你其實應該明白的。」
我輕輕扯了個笑,其實宋渺渺說得對。
我明白的。
那老頭心裡憋不住半點話,尤愛到處吹噓弟子。
我聽了那麼多年的蕭術,蕭術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呢。
不過是要走的方向一樣,路卻不同罷了。
我把手探進袖口,觸碰到畫紙畫像的一角。
瞬間坦然釋懷。
林大夫被匆匆忙忙拉到我面前,眼見著我就是不行了。
青葙哭喊著要去找太子殿下。
萬物在我眼前衰退。
漆黑之中我隨便扯住一個人說了句話。
說的是什麼我聽不見,出口之後也就忘了。
48
司昱十八年二月十六,時梁太子良娣歿,葬入安嶺無風陵。
司昱二十年五月初五,梁帝崩,享年四十二,廟號高宗,葬於朝陵,舉國同悲。
太子蕭術登基,改國號為立昕,追封良娣任氏為皇貴妃,谥號寧安。
立昕元年,新帝宣「整綱饬紀,澄清吏治」,大查貪腐。
以戶部尚書任晌為首等人,坐贓千萬,檻車徵,棄市。
朝堂近半數下獄,地方官員免職者甚眾。
新帝連頒數令,嚴律制貪:
「貪贓百兩之上者貶,千兩之上者獄、萬兩之上者斬。」
「贓吏子孫、不得察舉。」
「長吏贓滿三十萬而不糾舉者,刺史、二千石以縱避為罪。」
同年大開恩科,選舉賢才,九成舉子出身寒門。
立昕二年,皇後宋氏有孕。
同年,中書侍郎孟掩主持變法,右相宋全協輔。
肅清科舉,振興學堂,廢除苛法,輕徭薄賦,平鬥桶權衡丈尺,重農促商,裁汰冗員,整饬邊防。
立昕三年,宋後產子,帝重,冊為太子。
49
立昕八年,風流成性的九王爺終於打算娶親了。
娶的是工部侍郎沈方之女沈淺月。
素來被九王爺一句「我是你弟弟!你是我哥!」拿捏的陛下,罕見地大怒。
蕭術將請婚的奏折一把扔在了蕭尋頭上。
「你哪是真心要娶,你便是看……」
「臣弟便是看沈氏像她。」
蕭尋接下他的話,不顧額上被砸出的烏青,說得很直接。
「臣弟早與沈家女說過,是她說願等,是她說願嫁。」
蕭尋撿起被蕭術扔下的奏折,再次將其放在了蕭術面前。
「我是你弟弟,你是我哥。」
蕭術怒意未消。
「說這話也沒用!」
而蕭尋突然彎眼一笑,眸中是一覽無餘的純淨。
「這句話,是她教我的。」
蕭術猛地一怔。
八年末,皇帝允旨賜婚。
50
立昕十四年,朝中隻餘左丞相孟掩一家獨大。
孟掩好用,他善揣聖意,尤愛溜須出頭。
這麼些年蕭術沒辦法說的話,沒辦法動的人,孟掩總能最先分憂。
故而他一路從翰林院侍講學士做到了左丞相。
然而用到極致,回過神,卻也再難找出這隻老狐狸的弱點。
蕭術缺了一個契機,但契機格外難尋。
蕭術一時之間愁白了不少頭發。
即便浸身朝堂多年,還是耐不住難解的煩躁。
於是不知時隔了多少年。
蕭術再次半夜翻入闲置了多年的宜秋宮。
宜秋宮雖無人住,他還是一直差人打理著,夜裡會點上幾盞燭火。
蕭術時而遠遠地瞧著火光,會有一種裡面還住著人的錯覺。
但錯覺始終是錯覺。
他推開白梨殿殿門,先是往內走了幾步。
察覺不對,又仔仔細細在殿內轉了好幾圈。
而後終於停住了身形,不知愣了多久。
一句話喃喃回響起來,他說。
「藥香散了。」
這句話也如那早不知何時散了的藥香。
隻在殿內回蕩了一圈,便也不知散到什麼地方去了。
蕭術臉上再度浮現出那種極度的空白。
巨大的空虛感拖著他往下墜。
周身血液翻湧,一股腦朝他的胸口衝了過來。
他險些溺在其中。
於是蕭術登基多年來第一回曠了早朝,把某個年輕的臣子嚇個不輕。
有安全在朝堂苟了二十幾年的老官員拍拍他的肩。
「別擔心,以前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也從來不曠朝。」
「結果有一回連曠了八天,把我也嚇S了。」
「哪知他八天後又回來了,到如今也沒曠過。」
「放寬心~咱們皇上啊,必然是有要事~」
蕭術快馬出了宮,一刻不停歇地趕到了無風陵。
陵墓沒封,循著心中指引,他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那座墓前。
不知是不是幻覺,鼻尖似有若無地勾起了藥香。
奔波了許久,風沙掩入了喉中。
他的聲音是沙啞的,然而也無妨。
這個沙啞的聲音隻說了一句話。
「外頭太吵了,我來你這避避。」
51
立昕十四年三月,大理寺卿姜彭攜其夫人入宮。
大殿之上,任初曦的貼身丫鬟青葙聲淚俱下。
直指左丞孟掩當年縱其女毒害太子妃與任良娣。
朝堂及京城霎時間炸開了鍋。
任家父子跪倒在御前請皇上為其女做主。
不查不要緊,一查便是牽扯極大。
當初孟蕊往任良娣與太子妃宮中送斷魂香,致使太子妃與任良娣患病。
任良娣更是傷及根本,以至於後來香消玉殒。
當年便致仕的太醫何銘拖著殘軀帶著脈案回了京。
移送朱頂紅的宮中侍女。
知曉內情的宜春宮丫鬟。
為任良娣調理的鄉醫林簡。
個個都被請到了御殿之上。
青葙甚至拿出了設法保存的帶毒幹花瓣。
甚至還有一封孟掩和孟蕊的書信。
人證物證俱在!
雖是十數年前的舊事,然當朝皇後是受害人,右相宋全力求重處。
任家乃世代忠良,任渠和任瑾跪於殿上磕頭陳情。
說到痛處,任老將軍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。
皇帝龍顏大怒,孟掩當即被下了獄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,有了一個契機,孟掩便被千夫所指。
一說要斬孟掩,各部都賣力查探。
刑部竟審出了密密麻麻數十頁罪書。
孟掩最終被判斬立決。
孟蕊早便是個吊著命的病秧子,聽了東窗事發,父親要被問斬。
還沒等人來拿她,自己一口氣未上來,直接歿了。
一切塵埃落定,在後宮的宋渺渺聽了事情全貌。
想起當年任初曦向她討走的那株朱頂紅,手裡的茶盞驀地掉落在地。
她淚如雨下,一時分不清是哭還是笑。
淚眼蒙眬之間,宋渺渺忽而想起了見她的最後一面。
面如枯槁的女子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。
卻帶著平靜的笑告訴她。
「會好的,一切都會好的。」
如今大梁強匡天下,威行四鄰,百姓安居樂業,大家都很好。
誰又不好了呢。
52
事情了結之後,蕭術召了林簡。
密談一個時辰後林簡走了。
而蕭術把自己關在了御書房一整夜。
林簡將任初曦的病情前後細細說了一遍,最後道。
「娘娘不願皇上憂心。」
他想起當初她落諸筆下的「擋箭牌」三字。
突然苦笑了一聲。
她居然在那之前,便知道他會用孟掩。
她居然替孟掩遮掩下罪行,保下了他。
甚至為日後折刀留下了一個契機。
蕭術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她當年的上百頁筆墨。
大到國策,小到某個官員的芝麻事都密密麻麻寫在上面。
身囚於方寸,卻觀天下事,她的敏銳像有先知之能。
其後數年間,其中的每一條都落在了實處。
本以為看盡了,她卻又適時冒出來,為他解決了孟掩此患。
至此,朝中再無權臣,一派清和。
她究竟是多了解他。
才在那種情況下把目光窺向遙遠的十數年後。
為一瞬萬變的將來之事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。
可當初是他選中孟掩,是他松口讓孟掩之女入宮。
但這一步棋竟害S了她。
蕭術隻覺得頭痛欲裂。
痛得他把腦後一下一下往牆上砸。
當初她讓他走,於是他一路走到如今。
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已然精疲力竭。
蕭術後來在御書房的地上睡著了。
他做了很多夢,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畫面。
夢見老師吹著胡須向他誇任家小姑娘,滿臉倨傲。
「我的學生裡,她才是第一,你是第二,你配不上!」
卻轉頭用半個月俸祿找名師描了她的畫像塞過來。
夢見初見時她假寐,皺起鼻子眯開隻眼睛滴溜溜地轉。
夢見她站在牆下,眉眼帶笑地問他過了頭的熱鬧是什麼樣的。
夢見她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背,輕聲懇切地說我也一樣。
夢見她挽弓射鹿時迸發的神採。
夢見她提筆鋪就山河,胸中丘壑落於棋盤之間,壯志豪情困於微弱之身。
夢見那年她站在微雪裡,整個人發著光,在馬車上向他搭出手。
笑得盛世安寧。
還夢見了她問他。
「殿下愛我嗎?」
他是如何回答的?
他是如何回答的?
啊,他當時好像是想到了什麼。
他當時想到什麼了?
他想到圍獵場高峰處眺望遠山,她的答話。
「我心正與君相似。」
想到蕭尋毫不掩飾的剖白,情緒翻湧時她平靜地制止。
「太子殿下,初心如舊?」
想到偶然聽到她和宋渺渺打賭爭辯,賭約出口卻是。
「無論如何,我要你和蕭術都好好活下去。」
還想到她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,問他:
「殿下不怕嗎?」
53
他怎麼會不怕,他怕得要S。
那年他母妃就是這麼躺在床上,滿眼絕望地問他。
「你怎麼能?!」
「衛大人……他是你的恩師!」
「鄧世卓,S了你的外祖父!」
「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?」
可他什麼都不能說,什麼都不能做。
跟看見她生病時一樣,他怕得要S。
走到當初,他已然踩過了太多人的骨血。
他於朝堂遊刃應付,卻再承擔不起什麼了。
可她一遍遍與他勾勒山河藍圖。
一遍遍加固他的初心。
一遍遍讓他往前走。
他突然想起那年屍橫遍野的瘟疫裡。
他老師抓著他的手,第一次拋卻規矩喊了他的名字。
「術兒,我知道這事必定是人為,賑災款到這已經不剩多少了。」
「他們這是既要壓制暴亂,又要借機斂財啊!」
他那時少年心性,即便已經學會裝模作樣。
遠離了朝堂也還是一派天真的熱血。
「老師,我們收集證據,回稟父皇!」
而對面的人隻是沉重地搖了搖頭。
「沒用的,你還沒看出陛下是什麼人嗎?」
「隻要火燒不到他眼前,他就願意活在那些人織就的美夢裡。」
「鄧世卓根基太穩,現在還倒不下。」
「他想S我已久,怎會不借此良機!」
「坑S將士,知道我來,卻故意留了個人回去。」
「刑部在他手中,他勢必做好了萬全的準備,要扳倒我!」
他的手驟然握緊。
「但我若是不來這一趟,隻怕賑災款一分都到不了百姓手裡!」
「這等兇疫,多一分錢就是多一條人命啊!術兒……」
「如今他對你已生疑,結局既定,你要用好我這條命!」
「就當我,S在了這場瘟疫裡……」
他腦子嗡嗡,不太想理解衛勤在說什麼。
但他偏偏又理解得很透徹。
隻能抹著淚勸他老師些無用的話。
「老師,您知不知道,若是我敗了,您背的就是千古罵名!」
衛勤卻忽而笑了笑。
「百姓都不在了,我要這名聲何用?」
他用蒼老的手摸著十五歲少年的頭,老淚縱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