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苦了你了,日後真是,要苦了你了啊……」
於是少年快馬加鞭偷溜回了趟京。
站在那個把玩朝局的人面前,挽著笑意行了個禮。
「亞父,在江南發現了好玩的事情。」
「想著亞父會喜歡,特來獻上一策。」
他在這些人一路相保下順利坐上太子之位。
苦心孤詣籌謀數年,終於把鄧世卓的腦袋踩在腳下時。
他突然有些迷茫。
他近乎單純地問了鄧世卓一句。
「亞父,你說,人怎麼總就不知足呢。」
當時那個趴伏在地的權臣突然放聲笑了出來,成敗坦然。
「術兒,我剛入仕的時候,也是想匡扶天下的。」
「但當你走上了一條路時就會明白,回不了頭,談何停下。」
是啊,回不了頭,談何停下。
54
他看著那個讓自己久違地能喘息一下的人。
那個被病痛苦苦折磨的人。
曾有過無數個跟著她就此S去的念頭。
但是江山依舊飄搖,民生依舊多艱。
他的老師為保他政治清白,依舊背著傷天害理的汙名。
他知道他說出那個字後,他甚至活不下來。
但任渠和宋全還在,任瑾和宋渺渺還在,蕭尋還在。
他們所有人都在託舉著他。
他走到如今,回不了頭,停不下來了。
他得活著,為了所有人。
於是他回答。
「孤素來欽佩良娣。」
欽佩她蘊藏在小小身軀裡的壯志豪情。
欽佩她過分的理智清醒。
欽佩她從來不對他談及情愛。
「她愛過我嗎?」蕭術想。
他不敢斷言自己不會為她簡單一句愛而動搖。
因而還欽佩她至S都沒告訴過他答案。
55
立昕三十三年,梁寧帝蕭術書寫罪己詔。
痛陳勾結奸佞坑害師長同窗等十數條罪名。
為前朝翰林衛勤翻案,引咎禪位於太子。
朝野震驚!
江南瘟疫一案內情大白於天下。
衛勤事跡口口相傳,受撰入國史。
百姓廣為傳頌,稱之為「千古賢臣」。
56
立昕三十四年,宋渺渺和蕭術老得吵不動架了。
這才終於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回憶往昔。
宋渺渺大逆不道地拍了蕭術一巴掌。
「你這家伙,當初害得我打賭輸了,關鍵是我還輸得不服氣!」
蕭術奚落她。
「誰讓你總惹我不高興,活該。」
「你怎麼不問我打的什麼賭?」
蕭術閉著嘴沒說話,又挨了宋渺渺一巴掌。
「還好我不愛你,多可悲啊。」
「愛你的話多可悲啊。」
說罷她又嘆了口氣。
「其實當時我也沒底的。」
「可後來她兄長大婚,你主動把令牌給我。」
「我突然就有底了,我還不了解你嗎。」
「你這個人,哪裡會有平白無故的善心。」
她揶揄。
「孟賊S後,你突然能在我身邊睡著了。」
「是不是想著若是某天我把你給S了。」
「也就不怪你自己不想活了?」
蕭術陷入了良久的沉默,突然特別認真地輕聲說:
「但是沒有,我好好活到了現在。」
「宋渺渺,我有時候會痛恨……如今黎民安泰。」
宋渺渺定定地看著他,突然就紅了眼。
她不敢想象這個一生勤政的國君,到底夜以繼日嘗過了多少苦,才敢說出痛恨如今黎民安泰。
可是誰又不苦呢,誰又不苦呢?
蕭術累了,她也累了,大家都累了。
她已經累得不想再窺探蕭術的苦楚了。
於是擺了擺手。
「殿下,你走吧。」
她喊他殿下,她也讓他走。
於是這聲呼喚好像衝回了多年前。
好像是她在對著那個還是太子的蕭術說。
你走吧,走吧,離開這裡。
去過你想過的生活,去愛你想愛的人。
蕭術耳邊突然回蕩起某個柔軟但堅忍的女聲。
那個人也說。
「殿下,你走吧。」
多年前她讓他走過來,如今終於也有人讓他走回去了。
他有理由回去了。
出了會兒神,蕭術站起身往殿外走去。
走著走著,忽而腳下一軟,栽了下去。
立昕三十四年,太上皇蕭術薨逝,遵遺旨,葬其入無風陵。
這條路,他終於走到了頭。
57
青葙一輩子就是個操勞命。
出嫁前為自家小姐操勞,出嫁後為夫家操勞,到兒女都成家了才終於肯歇一歇。
姜彭是立昕元年的探花郎,和她是同鄉,也算青梅竹馬了幾年,還糊裡糊塗和他拜過天地。
後來她來了京城,進了任府當丫鬟。
雖然時不時也會念叨自己這小相公,卻也沒想過能再見。
本以為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。
誰知道這小子還怪爭氣,恩科榜一揭,硬生生把他倆斷了的緣分給續上了。
姜彭在大理寺待了十幾年,成日查冤斷案。
用快要掉完的頭發混成大理寺少卿,又混成了大理寺卿。
姜彭格外賣命,青葙真的怕他把命給賣短了。
好在現下她沒啥要操勞的了,能成日求求神拜拜佛,求菩薩讓他多活幾年。
當初帶著宮人掏鳥摸魚的宋渺渺也老了。
她年輕的時候很出名,鬧過幾次大事件。
其中最為人稱道的就是給皇上排夜宿。
宮裡姐妹雨露均沾,個個都被排上了。
皇上雖然總和她吵架,但偏偏還真認了她這種幾乎荒唐的安排。
於是宮妃們全都對宋皇後感激涕零,恨不得給她立個生祠。
年輕的時候處好關系很重要。
所以宋渺渺現在老了還能把宮務給她後宮的姐妹們分一分,自己躲著偷闲。
任瑾後來生的女兒嫁給了宋渺渺的兒子當太子妃。
那小姑娘長得跟任初曦有七八分相像,宋渺渺稀罕得不行。
青葙又被任府收為了義女,也算沾親帶故的。
於是宋渺渺經常會把青葙召過去嘮嗑,家長裡短什麼都嘮。
不知怎麼的就說起了自家男人的事兒。
青葙順理成章說到了姜彭的頭發,接著又扯到了命長命短,最後說起了哪家寺廟求籤靈。
宋渺渺告訴她,之前聽命婦嘮嗑的時候說過一家。
據說是好多年的寺廟了,靈驗得很。
就是離京城有點遠,來回快馬也要七八日吧,坐馬車估計得更久。
但青葙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。
為了給姜彭續點狗命,她打算去試試。
宋渺渺看她一臉堅定的模樣,不免擔心她這老身子骨跑散架了。
還是勸了一句。
「唉,其實也不必這麼費心。」
「現在的男人們都不信這些,你看看咱們皇上。」
「對這些東西從來都嗤之以鼻!」
饒是如此,青葙還是去了。
她帶著自家兒媳,馬車顛簸了七八日才趕到了宋渺渺說的寺廟。
或許是太過聞名,這邊香火鼎盛,求籤的人一連串排得老長。
人群嘈雜,時不時還有清晰的說話聲響徹其中。
那邊一句。
「哎哎哎你怎麼插隊呢,不排隊心不誠,不靈的啊!」
這邊一句。
「不行不行,讓下人代替怎麼算數。」
「自己排才算誠心,還是得忌諱這些的!」
……
一聽這些話,青葙徹底歇了投巧的心思,和兒媳乖乖排上了隊。
丹徒布衣和王公貴族在這小小的寺廟裡竟出乎意料地平等。
從天亮排到天黑,又從天黑排到天亮。
連方便都是二人輪流著去。
隻怕一不小心被佔了位置,回來時被人罵插隊不誠心。
即便自己坦蕩,但來的人誰不怕被罵上這麼一句。
會不吉利。
整整八個時辰之後,青葙終於頂著一把快散架的老骨頭跪在了蒲團上。
捐了香火拜了神佛。
聽說他們是來求家裡人平安長壽的,旁邊一個老和尚趕忙上前。
「施主,小寺有開了光的平安符。」
「格外靈驗,不知二位施主可需要?」
這還用說,她們肯定是要的,趕忙問了多少錢。
那個和尚阿彌陀佛了一句。
「這裡不談銀錢,隻講求心誠,多少自然是二位隨意。」
這話說得巧妙,但這種時候。
在她們這些不遠千裡趕來的香客心裡,錢何嘗不是衡量誠心的一種方式呢。
於是二人隻留了回去的盤纏,果斷把剩下的錢全都投進了功德箱。
那和尚笑呵呵地把平安符交到了她們手上。
青葙看著這符總覺得有點眼熟。
沒來得及細想就見旁邊一個活潑的小和尚湊上前來,繪聲繪色道:
「施主,本寺的平安符用法和普通的不同,我教下二位,你們這樣……」
青葙和兒媳萬分感激地轉身離去。
走了幾步突然聽到背後的小和尚壓低了聲音嘀嘀咕咕問老和尚:
「師傅, 我看買平安符的香客裡,捐得多也不過是這種數百兩的。」
「您說以前有香客隨手一擲萬兩,不會是唬我的吧?!」
二人已經走遠, 沒聽見老和尚回了什麼話。
求好了符,二人也沒多耽擱, 緊趕慢趕回了京城。
終於在第七日入夜回了府。
姜彭生活一直很規律,到點就會歇下, 是以青葙回來時他已經睡下了。
不過也正好。
青葙惦記著小和尚的話, 窸窸窣窣湊到了床鋪邊。
看著姜彭為數不多的頭發心疼地嘆了口氣。
這才小心抬起一角姜彭腦袋底下的枕頭,把平安符塞了進去。
或許動靜吵到他了, 姜彭突然囈語嘟囔了一句。
「阿葙,我要你抱著睡。」
青葙失笑, 默默地把準備大力拍在他腦袋上的手收了回來。
挑挑揀揀最後一把按在了姜彭肩上。
夜色靜謐又安寧。
她用無比虔誠的聲音念了一句。
「姜彭,長命百歲。」
58
在賢妻青葙成日求神拜佛之下。
姜彭光榮活到了致仕。
致仕後比較清闲,清闲下來愛回憶過去。
回憶起來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忙於公務,好像成婚後幾乎沒好好和青葙約過會。
不過好在不晚。
他偷偷找了幾個兒子兒媳開了一個時辰的辯論會。
最後敲定地點, 決定帶著青葙去京郊成蹊林。
剛入春,京郊成蹊林的桃花都開了。
賞花的人來來往往熱鬧得很, 而且基本都是甜蜜的夫妻。
姜彭拉著青葙這瞧瞧那摸摸。
腦子裡某根浪漫的弦突然被搭上了, 把青葙牽到桃樹下。
豁出老臉,用不怎麼好使的腿給她下了一場桃花雨。
青葙本來想罵他一句老不正經。
但桃花瓣洋洋灑灑而下間,她突然福至心靈般, 喃喃著答了一句話。
「小姐,入春了。」
59
他們在外面走走停停賞了一天的景。
青葙偶爾還會操心家常。
「過幾日是林簡大夫的忌日。」
「正好你也有闲, 咱們一塊兒去拜拜。」
說起林簡,姜彭某根八卦的弦又被搭上了。
以前他為官要持身清正, 很多事情不好去過問。
但現在他都不幹了,還管那麼多幹嘛!
於是他對著青葙碎嘴起來。
「有件事兒我好奇了幾十年。」
「當初查S孟老賊那個案子的時候, 先皇召林老大夫密談了一次。」
「那之後我總覺得先皇有點奇怪。」
「嘶,怎麼說呢……我總覺得他有點想S。」
見青葙一臉古怪地看向他, 姜彭以為她不信,忙補充道。
「真的,我就是直覺!」
「你知道的,我在大理寺辦案,直覺一向很準。」
青葙頗為玄妙地點了點頭,似笑非笑地看他。
一看她這個表情, 姜彭總覺得她知道點什麼, 忙追著她問。
青葙不理他, 轉頭就走。
不自覺地回憶起當初。
對於小姐的事她總是分外關心。
林老大夫一出宮她就趕忙找上了他,想知道蕭術到底找他問了什麼話。
林老大夫說大都是調理病情那些事,沒什麼特別的。
但是臨了他又補了一句。
「對了, 陛下還問我,任娘娘臨終前有沒有說過什麼。」
青葙忙問。
「那你怎麼答的?」
「我說……」
林老大夫的目光倏然悠遠起來, 仿佛望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一日。
「我說良娣娘娘拉著我的衣袖。」
「說了一句我沒聽懂的話。」
他好似回憶起了當日, 當時那個兩鬢已有斑白的天子近乎急切地問。
「是什麼話?」
林簡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特別,於是朝蕭術叩禮一拜。
「她說……」
「我知道我輸了,我願賭服輸。」
60
青葙收回神思,輕輕笑了笑, 抬頭看向澄澈的天色。
碧空如洗,倏而有鷹劃過長空,破開雲層去往萬裡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