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我的身後沒有阿爹。
11
我曾在靈臺山上一個人練習了很久,所以這次做糕點並沒有費多大時間。
我提著食盒,即刻去了阿爹身邊。
彼時他正在指導幾個弟子練劍。
因為有長老的囑咐,看我闖了進來,他也沒說什麼,任由我在一旁坐下。
倒是幾個徒弟,看見我,總忍不住分心。
夕照更甚。
被阿爹單獨拎出來訓。
她皺著眉頭,無辜地望著阿爹,手卻指向一邊端坐著觀看的我。
「夕照知道錯了嘛,隻是聖女一直在旁邊,她是個凡人,夕照怕沒收住力氣,傷到聖女……」
「師父別生氣了……」
這是我沒見過的阿爹,被夕照三言兩語便哄得舒展了眉頭。
轉頭看我,略有遲疑,復又看了一眼夕照,才輕輕皺眉。
「你……」
「阿爹放心,我不打擾你們修煉。」
沒等他說完,我便噠噠噠地跑遠一些,乖巧地靠著大樹坐下。
他便不再說話,隻是眉頭再也沒松下來過。
12
看著他指導弟子劍法,我漸漸入了迷。
偶爾,我會下山,偷看弟子們練劍。
那些招式被我牢牢記在心裡。
無聊時,我會折下一根樹枝,伴著撲騰著翅膀的仙鶴,一遍又一遍地復刻腦中的劍招。
或許單論劍招,我能比阿爹的弟子們練得更好。
他們的劍招處處有漏洞,都能得到阿爹的笑臉。
或許我展現出更標準的招式,阿爹也會對我笑一笑。
可我不能打擾他們修煉。
遠處有風拂過臉頰,鼻尖縈繞著花香,我乍以為自己還在靈臺山。
迷迷糊糊地任由自己睡過去。
直到感覺身前投下一片陰影。
我才困倦地睜眼。
阿爹的臉一下子將我嚇醒。
「阿爹……」
13
我站起來,有些緊張。
這才發覺天色已經有些晚了。
不禁暗恨自己這不爭氣的身子。
「你的身體一直都這樣?」
阿爹盯了我許久,直把我看得心底發毛,才轉移了視線。
「啊……」
「是……過了十五歲就開始嗜睡了……」
見他不說話了,我又有些無措。
恐怕今晚是我和阿爹挨得最近的一次了吧。
可我連和他正常交談都不知道說什麼。
想到這兒,我不自覺地咬唇,有點想哭。
餘光瞥到不遠處的食盒,想起來什麼,小跑過去,將糕點遞到阿爹面前。
我想著,或許這能讓阿爹高興一點。
說不定,能願意多和我說兩句話。
可阿爹的眼神卻在一瞬間冷卻下來。
我心中不安,明白這是他發怒的前兆。
「這是什麼?」
不過一揮手,碗碟便落到地面上,碎成一灘。
有鋒利的殘渣落到我腳上,瞬間便多出了幾道血痕。
「阿爹……」
我後退兩步,鞋裡的碎渣硌得我有些疼。
「這世上最不配碰這個糕點的人就是你!」
「滾出去!」
或許是怒極,阿爹揮袖將我拂了出來,跌倒在灌木叢裡。
望著緊緊閉上的大門,我張嘴想解釋,卻又無從說起。
說什麼呢?
是說,我隻是想要給他準備一個禮物。
隻是沒想到,送錯了東西?
我頹然地垂下頭。
還是搞砸了。
14
「你還真是陰魂不散。」
面前出現一道衣擺,不用想都知道是誰。
「阿爹正在氣頭上,你最好別去。」
「我和你可不一樣。」
夕照笑得自信,居高臨下地看過來,與我倒真像是兩個世界的人。
也對,她畢竟是正兒八經長在人間皇族的公主。
和我不一樣。
「那你進去吧,我走了。」
說著,我沒理她,自顧自地起身。
一隻手擋在了我面前。
我不解地看過去。
「你以後不準來找師父。」
還真是把我氣笑了,一把將她推開。
「那是我阿爹,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?」
「就憑師父最寵我。」
夕照挑眉,顧慮著阿爹,沒朝我動手。
「你不聽話,可別後悔。」
說完,她朝門口走去。
與我果真不一樣,剛到臺階下,大門便自動打開。
她翩翩走進去,等到最後一片衣角也看不見的時候,門再次關緊。
我便突然想明白了。
或許對於阿爹來說,最好的禮物,是我的消失。
他看我,恐怕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我阿娘的S去。
我沒回洞府,連夜回了靈臺山。
15
靈臺山上的風景如舊,我坐在蓮池旁,仙鶴們便盤旋著依偎在我身邊。
看著安靜地水面,感受著身邊溫熱的羽毛。
我突然很想哭。
也的確這麼做了。
哭完了,意識有些昏沉,又靠著仙鶴睡去。
第二日起來,便央著風長老為我尋來一柄弟子練習用的靈劍。
可我嘗試了半天,才發現,原來我連一把最下品、最常見的靈劍也拿不起來。
「凡人連靈劍都拿不起來,要怎麼練劍啊。」
想起來從前在練習場向教習求劍時,弟子們小聲的交談,我愣愣地站在原地。
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啊。
「長生,好好過日子。」
風長老站在一旁,欲言又止,最終也隻是幹巴巴地蹦出這幾個字。
我點點頭,不再執迷於拿不起來的靈劍。
我知道的,風長老也是為我好。
叫我不要再最後的生命裡,去做完全無法做到的事。
他想讓我盡量活得開心些。
我的十八歲,對我來說或許時間太快。
可對所有人來講,都隻會遺憾時間太慢。
沒人會期待我活著。
哪怕是我血脈相連的阿爹。
16
離我十八歲生辰還有七天。
我闖禍了。
「我以為你真的改了!」
「沒想到你還是這麼任性狠毒!」
我安靜地跪在玉澤峰空曠的大殿中央。
前方是暴怒的阿爹,和哭泣的夕照。
身旁是站著一臉焦急的長老們。
「長澤,有話好好說,聖女還隻是個孩子!」
風長老攔下欲動手的阿爹,朝我不停使眼色,讓我服軟認錯。
可我隻是沉默,一言不發。
隻要阿爹稍作探察,就能明白。
我隻是正常下山,是玉澤峰的弟子們故意攔在我面前,要找我的麻煩。
被刑法長老恰巧碰上,才被罰去刑堂的。
可他連查也不願查,就輕易定了我的罪。
「師父不要生氣,聖女畢竟是凡人,哪裡受得了仙門刑罰啊。」
我猛地抬頭,惡狠狠地瞪著夕照。
她隻是眨巴著眼睛,無辜地與我對視。
【啪!】
一道帶著破空聲的鞭子狠狠打在我身旁的地板上。
瞬間便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。
我被它帶起的風刮破了臉,頓時便流下血來。
17
風長老也終於動怒,周身威壓釋放,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「夠了!長澤,她是你的女兒!」
「我沒有這樣的女兒!」
不知道是哪句話觸碰了阿爹的雷區,他恨恨地盯著我,似是要將我盯出一個洞來。
「隻會拿性命威脅,我的女兒,怎麼會是如此品德敗壞之人!」
「既然要S,那不如早些S罷了!」
我低頭,無聲落淚。
「你寧願相信一群外人,也不願聽你的女兒辯駁一句嗎?」
「早知道長生來你這裡會受這天大的委屈,老頭子我怎麼也不會把她交給你!」
一隻粗粝的大手將我從地上拉起來。
「長生是我看著長大的好孩子,你不是不知道,她本來就……」
風長老說到激動的地方,狠了口氣,失望地看了阿爹一眼,便要帶我走。
「走,長生,咱們回家。」
我木愣地跟在長老身邊,到門口時,轉頭,阿爹站在原地,手裡還攥著那根刑堂的鞭子。
想了想,我還是掙開長老的手,跪下去,朝他磕了三個頭。
「長生此去,便不再回頭了,望長澤仙君,得求大道,萬事順遂。」
臨S之前,我終於想清楚了。
父母之愛,本就是這世上最沒道理的東西。
得不到的,強求不來。
18
後面的幾天,我離開了仙門。
長老們一同出發,將我護送到了天外裂縫。
那裡早早就布好了大陣。
層層疊疊的修士守衛著,隻等我十八歲一過,困擾他們多年的危機就將解除。
這些天我一直盯著陣法發呆。
風長老也不再叫我長生了。
他們都叫我聖女。
靈臺山的仙鶴跟了過來。
夜裡,我們就像從前這十餘載一樣。
依偎在一起。
我沒有再聽到過阿爹的消息。
每日聽著他們高談闊論,接收到露骨的憐憫。
十八歲的前一晚,陪我長大的仙鶴在我面前俯身。
我知道,他想帶我走。
蹲下身子,我輕輕撫摸著他頭頂的一抹紅,釋然道:
「我不走啦,活著和S了也並沒有什麼區別呢。」
19
十八歲來臨的那一刻。
整個山谷都在狂歡。
他們把我簇擁著,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高臺。
天上,蓮池的仙鶴們不斷盤旋、悲鳴。
而阿爹就站在遠處,一臉平靜。
幾位看著我長大的長老們一起。
一層一層解開了我身上的封印。
封印解開的那一刻,仿佛解下了千斤重的枷鎖。
感受著四肢從沒有過的輕快,和周圍以我為中心,幾乎形成的靈力漩渦。
我才後知後覺。
原來我並不是普通人。
我也是能修煉的。
「抱歉……」
身後傳來風長老壓抑的聲音,我搖搖頭,堅定地走上前去。
不怪他。
這是我生來的宿命。
隻是比起我,天下萬萬人的命更重。
我從來就明白的。
「長生!」
我怔愣了片刻,沒有回頭。
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爹叫我的名字。
該是很開心的。
可我撫上心口,那裡空蕩蕩,已經感知不到什麼情緒了。
大陣開啟,我被陣陣衝天的白光籠罩。
補天大陣,首先消耗的,就是我的一顆心。
其次,是我天生的靈骨,和我至陰至陽的肉體。
最後,便是我身負國運的靈魂。
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,我沒忍住,睜大了眼睛向外頭看去。
眼前是一片白光,什麼也看不見。
隻是依稀聽見,阿爹叫我長生。
他說:
「長生,生辰快樂。」
來不及了,我早就不過生辰了。
這樣想著,我慢慢閉上了雙眼。
20
意識浮沉時,我的耳邊響起一道溫柔的女聲。
那麼陌生,卻又讓我下意識地想要掉眼淚。
我想睜開眼,卻怎麼也睜不開。
隻能聽著她在我耳邊嘰嘰喳喳。
「長生,她叫長生好不好?」
「長澤,在我們人間,名字代表的東西特別多。」
「我不想我們的孩子去做什麼救世主,我隻想要她平平安安,長命百歲。」
「小長生,要好好長大,阿娘會一直在你身邊的……」
不知何時,女聲變得虛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