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終於能睜眼,看到的,卻是一個油盡燈枯的女人。
她怏怏地躺在榻上,身邊是跪著慟哭的阿爹。
仿佛隔了長長的時光,我對上了那雙溫和的眼睛。
21
「長生,有好好吃飯、好好長大嗎?」
「有沒有被人家欺負?」
「被欺負了,記得去找你阿爹,讓他給你出氣!」
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對我笑得溫和。
就像是阿爹曾看夕照的眼神那樣。
我快步走近,卻怎麼也追不上。
她離我好遠。
這是我的阿娘,可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模樣。
我越跑越快,衝破了層層迷障。
我想追上她,抱抱她。
跟她說。
阿爹欺負我。
可她離我越來越遠。
直到再也看不見。
「長生,要開開心心。」
我睜開了眼睛。
看到的,不是虛空。
而是外面的世界。
我沒來得及思考其他。
怔怔地摸上胸口的位置。
空蕩蕩,卻又飽含熱氣。
那是我的阿娘……
我不自覺地勾唇,回味著那驚鴻一瞥。
「長生S了。」
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。
我觀察周圍,這才發覺,我已經回到了仙門,身邊的人正是阿爹。
可他們似乎都看不見我。
22
「長澤,人活著你不珍惜,S了幹甚這副做派?」
拂塵重重打在阿爹臉上,風長老冷哼一聲,站在他面前。
比我祭陣之前看著多了些老態。
來不及思索為何本應神魂俱滅的自己還能出現在這裡。
我下意識地阻攔風長老的動作。
阿爹畢竟是公認的修真界第一人。
我不想風長老受傷。
「我的長生,是多好的一個小姑娘,那麼乖,從來不給大家闖禍,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靈臺山上。」
「長澤,你知道靈臺山有多冷嗎?」
「長生從來沒有抱怨過,一直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,看著你對你的徒弟們和顏悅色。」
「怎麼到了你的親生女兒身上,就變了呢?」
一句接著一句的話,刺地阿爹面色有些發白,卻依舊不發一言。
可我卻因為風長老的話眼眶酸澀。
長老們總說修真者親緣淡薄,其實真正淡薄的,是我。
修士們有師門有好友有父母。
我隻有我自己。
我身上的禁制是風長老下的。
可對我最好的,也隻有風長老。
「長澤,如今的修真界,百廢待興,還需要你站出來主持公道。」
風長老嘆了口氣,不再停留。
「你辜負了你的女兒,就不要再辜負她的犧牲了。」
23
仙門聖女以身祭陣,封印裂縫的消息,迅速席卷至各大宗門。
他們這才將我的身份公之於眾。
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。
一直以來淪為笑柄的凡人聖女,竟是這場大戰中,扭轉乾坤的人。
一時間,我的名聲反轉。
所有曾經對我出言不遜的人幾乎都被揪了出來,成了過街老鼠。
其中,以仙門最盛。
修真界上下,陷入了一場審判的狂歡。
不少玉澤峰的弟子下山,都被不知名人士套了麻袋,狠揍一頓。
而向來風光霽月的長澤仙君,私下裡也少不了被一些異樣的目光鎖定。
所有人都在努力清除僅存的怪物時,阿爹卻踏上了靈臺山。
24
山頂的一切都沒有變化。
隻是蓮池邊上的仙鶴們情緒怏怏。
看見阿爹便悽厲地哀嚎著上前,一副不S不休的氣勢。
我看在眼裡,生怕阿爹揮手,將我的仙鶴朋友們仙緣斬斷。
幸好,他隻是揮手擋了擋,便走進了我的小木屋。
雖然在此生活了十幾年,可屋子裡的東西也不多。
長老們忙,不太會養孩子。
隻要保證我不S就夠了。
阿爹進了木屋,我有些緊張。
我不怕他拆掉這裡,我隻是有些秘密,不想讓他看見。
他從來沒進過屋子。
以前來,也是懷揣著怒氣,不情不願地站在外面。
辦完了事,就匆匆地離去。
我離開時走的急,到現在,留音石還端正地擺在桌案上。
再不情願,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爹將石頭拿在手上。
這是當初風長老送我的。
是唯一一個,不需要靈力就能使用的小法寶。
風長老說,我要是無聊了,可以朝這塊石頭說話。
我很聽話。
幾乎天天晚上,我都縮在被窩裡,和我的石頭朋友嘰嘰喳喳地說話。
留音石到了阿爹手裡,散發出淡藍色的微光。
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填滿了空蕩蕩的屋子。
25
「小石頭啊小石頭,風長老說,你可以許願,那我可不可以向你許個願啊,我想阿爹了。」
稚嫩的童聲傳出來,有些失真。
阿爹聽得出神,我聽著,也似乎跨越時空,看到了那個孤孤單單的小姑娘。
「小石頭,今天我看到阿爹了,他抱著他的徒弟御劍,在天上飛呢。」
「長老們不是說,阿爹是修士,親緣淡薄嗎?為什麼他對他的徒弟這麼好啊。」
「小石頭啊小石頭,你說,御劍是什麼樣的感覺呢?」
「小石頭,阿爹今天生氣了,都是我的錯,我以後再也不提御劍了。」
「我也好想修煉,好想御劍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啊。」
「小石頭……我好笨,怎麼連辮子也不會扎啊,亂糟糟地去見阿爹,他肯定會更討厭我的……」
帶著苦惱的聲音一句接著一句,順序有些亂。
卻能聽見,聲音從孩子,變化成少女。
可話裡話外,總沒有開心的事。
長澤忍不住想,長生小時候是長什麼樣子呢?
他記不起來。
因為他從來不正眼看她。
他對自己的女兒說了很多不好的話。
說長生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。
不是的,其實她們很像。
隻是自己的懦弱,看著長生的臉,他總是忘不了妻子S去的模樣。
世人都道,長澤仙君能力最強。
其實,他才是那個懦夫。
連面對S亡的勇氣都沒有。
「小石頭,謝謝你陪了我這麼多年,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實現願望了。」
「可是還是謝謝你。」
「我要走了,這次離開,或許就S掉了。」
「聽說別人的生辰是很重要的日子。」
「我的生辰也算吧,阿娘的忌日,我的誕辰、我的忌日,好遺憾,都沒有收過生辰賀禮……」
【啪嗒!】
水滴與地面相撞的聲音打破了滿室寂靜,我下意識地擦眼眶,手徑直從身體穿過去。
這才想起來,我已經S了。
看向聲音的來處,我抿唇。
窗外落日的餘暉灑進來,將一手遮臉的男人半邊身子藏進了黑暗裡。
一滴又一滴的水漬落在地上。
許久,那個身影越縮越緊,佝偻在一塊兒。
「對不起……」
他說。
阿爹是在為我難過嗎?
我撫上空蕩蕩的胸腔,思索著應該回一個什麼樣的表情。
可我S了,S人不需要有什麼回應。
於是我收回手,靜靜地看著他哭。
無波無瀾。
26
夕照找來時,滿身狼狽。
或許是眾人回過味兒來,想起幾乎每次都是她煽動了大家的情緒。
饒她是阿爹最寵愛的小徒弟,也同樣被怒急的同門拉了出來,做發泄的出口。
「師父!您要為徒兒做主啊!」
她跪在阿爹面前,聲淚俱下地控訴著在仙門受的委屈。
我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。
她天賦好,修為高,其實也隻是吃了點皮肉苦頭。
是我司空見慣的手段,可到了她這兒,便是無法忍受的羞辱。
所以她寧願闖了禁制,也要來靈臺山找阿爹。
像從前的每一次,她單方面地控訴我欺負了她一般。
阿爹聽著她絮絮叨叨了半天,一直沉默著。
直到夕照察覺到不對勁,止住了話抬頭,卻被阿爹眼底的冷漠嚇了一跳。
「師父……」
她訥訥地詢問。
「您這是怎麼了?」
「你被欺負了,就要我給你擺平?」
阿爹的語調奇怪,看得夕照頭皮發麻。
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阿爹此刻或許比她的同門更危險,手中掐訣便要跑,卻被阿爹一手鎮壓下來。
「師父!你做什麼!我是您徒弟啊!」
可他喚不醒瘋魔的阿爹。
「你被欺負了,可以來找我。」
「我的長生被欺負了,能找誰呢……」
他很輕易就能查出來很多。
往日夕照敢動手,就是仗著阿爹不會管我,所以留下了許多把柄。
如今東窗事發,她也無處可逃。
我靜靜地立在虛空裡,冷眼看著她被阿爹扔去折磨靈魂的法陣裡,一遍遍被剖析著記憶,一遍遍忍受凌遲之苦。
既無快意,也沒有憐憫。
我已經沒有心,感知不了這些情緒。
27
「誰傷了我的長生?」
阿爹重復著這句話。
而我跟在他身邊,看他一個一個,隨著夕照的記憶將人揪出來,廢去修為趕出仙門。
也同樣明白夕照針對我的原因。
她不知道我當上聖女的原因。
一直以為,我是靠著她的姑姑,我的阿娘獻出國運紫氣的原因,才能穩坐聖女之位。
「她一個廢物都能坐, 憑什麼我就坐不得那個位置?」
夕照被送回人間時, 修為喪盡。
押送她回來的弟子念著她從前的風採, 沒忍住,多提了一嘴。
「若非聖女獻祭, 咱們不會這麼快迎來平和的日子呢。」
「那又如何?她該S!」
不再理會她的瘋魔, 幾個仙門弟子匆匆離去,獨留她坐在宮裡大吵大鬧。
從此以後,她也隻是個自己最看不上的凡人了。
而阿爹,則是趕往了修真界各個出現怪物的地方,將殘留的怪物一一斬S。
他本就戰力不菲,從前就是站在前線的第一人。
如今這般不要命的打法下,很快便將界內殘餘的怪物盡數S盡。
隻剩下最後一隻。
28
「長澤,你不要命了!」
風長老拉住差點被怪物咬下一隻手的阿爹。
而阿爹卻很是堅定。
「你們不是它的對手。」
「靈長老還有個女兒,聽說追求者甚多,他得回去為他孩子把關呢。」
「我不會管理宗門, 仙門以後, 還得仰仗各位長老。」
阿爹低笑一聲, 望著那坨張牙舞爪的怪物, 目光灼灼。
「風長老, 你說得對,我真不是個東西。」
「靈長老對她的女兒如珠似寶, 說起成寶的愛好如數家珍。」
「可我卻連長生小時候的模樣都記不清。」
「她看我從來不抬頭,想必是受盡了委屈。」
「那麼好的孩子, 叫我毀了。」
阿爹自顧自地說著,一邊掐訣將眾人攔在界外。
這場大戰打了三天三夜。
最終, 以阿爹自爆, 與怪物同歸於盡結束。
虛空中,我仿佛與那雙眼睛對視上。
其中充斥著我不曾見過的慈愛。
我別開眼睛, 再回頭, 就像是我的錯覺。
一陣風吹過我的耳邊, 我似乎聽見了嘆息般的一句:
「對不起。」
我接受了,卻不再原諒他。
遲來的愛, 於我而言,早已是無用之物。
19
阿爹戰S, 風長老從此也脫離了仙門,去到不知何處的遠方。
仙門在諸位長老的帶領下, 逐漸避世。
而我的名字,卻流傳在整個修真界,經久不息。
不知過了多少時日,一陣衝天的光芒自我的心髒處迸發。
昏昏沉沉時, 我仿佛穿越時光,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,用血溫養這一塊兒玉。
那塊兒玉陪伴我十八年, 一直掛在我的脖頸之間。
這一次, 我看清了她的模樣。
那麼美,那麼令人神往。
意識愈飛愈高, 直至到了雲端,像漲破的肚皮,眼前出現了一張人臉。
「生了!是個姑娘!」
周圍傳來興奮的道喜, 嘰嘰喳喳的,不難聽。
我緩緩閉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